李唐,生于1992年,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奖,著有长篇小说《身外之海》,小说集《我们终将被遗忘》等。 我愿意把文学看成是伸出的触角,无形的力量使我们得以相互理解,共建价值,共同保护那应该被保存的美好事物。 文学之“新”究竟体现在哪里?语言、结构、意识、人物,或是无可言说的幽暗领域?相信每个作家从开始都有求新之心,希望自己写出不同于此前存在于世的崭新作品,如同开辟一片还未有人踏足的土地。不过,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因为现今已不再是暧昧的世界,科学技术蓬勃发展,世界几乎已无神秘可言。曾经被奉为至上的诸如心灵、爱情、信仰等等,都可以被更科学地解释。此前的作家用作品探究这个世界和人类的心灵,但目前的情况是,文学踉踉跄跄,使自己勉强跟上时代的步伐。 文学失去力量了吗?许多读者不满的地方在于:现实胜过了文学,换句话说,文学在现实面前反而成了矫揉造作的撒娇。作家们想要捕捉现实的脉络,收获的却很可能是内心的幻觉。现实越来越驳杂,个人似乎已经失去了代表整个时代的资格。 这样来说,个人是否变得愈加不重要?从某种角度而言确实如此。世界越来越规范化,精致而密集,早已远远超出了个体想象的边界。但是,个人仍然要捍卫自身的价值和尊严。普遍的论调是:文学已不再重要。可我觉得恰恰相反,正是在个人的价值受到贬损时,才更应该注重文学的力量。 文学是什么?要下定义十分困难。正如同其它各个学科一样,文学内部也有着无限的细分和理论,甚至哪怕在某个细分的领域,个人研究者也很难宣称自己可以掌握整体。不过从我粗浅的理解来看,文学就是人对自身价值的表达。在一些极端的时刻,文学即可代表“人”。它是人内心深处最本质的呼唤。 因此,我从未担心过“文学会消亡”之类的论调。文学不会消亡,它或许在商业领域很难有竞争力,但只要人类还存在,文学的形式永远是基础。除非哪一天,人类由于种种原因归于缄默,不再愿意表达,那文学可能真的会消亡。 回到我自己的写作,我想引用长篇小说《月球房地产推销员》创作谈里的一段话,作为我对小说人物以及创作的理解再合适不过了: 身为作者,完全投入其中,与人物一起共命运同呼吸。我时而自恋,时而自暴自弃。最终完成时,我想抱着它大哭一场。不是因为写得多好,而是我截取了生命中这段时间,将之转化为凝固的个人宇宙。主题永远是时间。在一页页被固定下来的纸张里,故事一遍遍重复上演着,仿佛写作者真的可以抵御时间洪流的冲刷。书本之外,一切终将逝去,变得面目全非。 因此,写作也是为那个终将逝去的自我的记录。如果说“初心”,这算是初心。2006年,我写下第一首诗,从未想到过可以发表、赚稿费(并非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写作是一场漫长的记录与自我观察。每个创作者,无论他有多少宏愿,却只能用自我的心灵去观察事物。导演洪尚秀举过很有趣的例子:纵使拍一百部片子,也无法真正让他人理解自己吃冰淇淋时的感受。我们之所以认为每个人吃冰淇淋会感到愉悦,也是在自我感受的基础上,经过不断臆测、观察、对比的结果。 这不是说,交流就不重要。个人间有无法逾越的鸿沟,但写作与阅读恰恰是弥补鸿沟的努力。我愿意把文学看成是伸出的触角,无形的力量使我们得以相互理解,共建价值,共同保护那应该被保存的美好事物。 我写的总是一帮内心并不坚定的人,试图去寻求坚定的故事。他们不是天生的勇者,甚至可谓懦弱。不过,他们在尽力认识到哪些是需要捍卫的价值,尽管看起来可笑或微不足道;他们在寻求什么,尽管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个过程中,他们还会不断迷失、后退,甚至变得更为不堪,因此,他们永远在路上。 我对“人”的理解就是如此。在世界面前,个人永远是渺小的,孑然一身,终生都在寻找着生命的意义。无论看似多么强大的人,本质上都是脆弱的,不过,我们就是在这种脆弱中学习着如何坚强起来。 其间或许有失败,有绝望,也有妥协,但内心深处仍维持着某种尺度,那便是做人的尺度。对于人类的软弱,我从不会一味批判,正如《圣经》里的寓言:如果你想向罪人扔石头,得先反观自身是否真的无罪。这并非道德的相对主义,而是强调反思的重要性。 懂得反思是成为一个理想的人的关键步骤。人类发展到如今,无论时代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人性的基础仍然没有太大改变。许多悲剧仍来源于反思的缺失。我愿意把“人”看成是一个探索的过程,而反思则是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净化。我也如同小说里的人物,兜兜转转,妄图变成更好的人,却不知究竟什么才是更好。过程难熬,但或许写作的意义正在其中。哪怕这些文字会被迅速遗忘,思考本身已足够迷人。我愿把它当成漫长的自我观察的一部分。 最后,我不知道什么是新的文学,因为我理解的“新”不是时髦,不是时尚,而是有更加新颖的表达方式,而这种方式的“新”不一定当时就被发现或解释,也可能是许久以后才会被发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