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对王维的喜欢,从2015年的《辋川书》就能看出来。那是一篇游记,写他从成都到蓝田,去探访辋川别墅。他一路走,一路在追问,王维为什么要在盛世隐居,又为何没有出家,他为什么总选择下策,他要的到底是什么。何大草试图描画一个清晰的王维,但总觉得隔着雾雨,看见的是背影。尽管读了王维三四十年,但他还想再看看,再等等。《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在《小说月报》2018年第8期上发表,写的已是向读者正面走来的王维了。 王维的生平事迹是一条虚线,确凿的史料很少,有的阶段是空白,诗文能提供的信息也极为有限。为王维作传的学者们,都感到很棘手,不免以猜测的方式来补足那些空白。这种模糊性、神秘感,为何大草写王维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学界研究王维诗的内涵,有两个焦点,一个是空,一个是情。《春山》也写到这两个方面,不过侧重点和文史研究有所不同。文史研究关注的是王维诗“空灵”背后的佛禅思想,何大草把注意力放在品诗上,舍弃了这方面的故事脉络。文史研究对王维的“情”大略从亲情、友情、爱情角度着眼,何大草写王维的盛世情,对友情的书写另辟蹊径。“春山”二字取自王维《鸟鸣涧》“夜静春山空”,暗喻大唐的春天、人生的春色。春山空,即执念的寂灭,生命的凋亡。小说截取王维购置辋川别墅后直至去世的时段,以文学的非写实笔法,设置谈话的场景、松散的情节,探索王维晚年的内心世界,强思辨,弱情节,有自己独到的思考和体悟,是一篇传统文化味道十足的小说。 为了写“空”,小说专门设计了“诗话”,主要是王维和裴迪的讨论。在盛唐诗坛上,王维和李杜三足鼎立,分别代表了以佛道儒为主的三种气质。王维和李白同龄,比杜甫年长11岁,他们三人生活在同一时代,王维和李杜却没有交往。于是,小说虚构了王维的“不服”。裴迪说:“李白的诗,气宇比你大。杜甫的诗,镌刻比你深。”但王维看不上李白动不动就用大词儿,他认为真正的疏狂不是失意时喊口号,应该是骨子里的率真。他也看不上杜甫永远贴着地面行走,他觉得诗让人滴泪容易,不滴泪才难。王维要的是什么呢?是超越眼前短暂世相的修为,这是他晚年悟出来的,他否定了天宝年间那个装点盛世的自己,想起“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会脸红,还把能证明他是文化名人的尺牍一把火烧了。小说对“空”的意蕴也进行了创造性的解读,那就是羚羊挂角、拈花微笑;诗中有画,不如诗中有诗;妙喻不如笨喻,笨喻不如不喻。和李杜相比,他的诗确实冷了些,但特点也正在于此。裴迪和王维论诗于史无征,但小说对二人诗论场景的想象合情合理。裴迪是李杜的崇拜者,多次和王维争论,小说以反复皴染的笔法将王维和李杜的不同凸显出来。每次争论的内容,都包含着作家对王诗细腻深刻的体悟,那些地方是我心有所感却不能明言的,经他写出来,豁然开朗。妙喻、笨喻、不喻的构思,出人意料,又理当如此。小说虽然没写佛禅故事,但宗教体验对人格的影响、向审美经验的转化,都包含在王维欲言又止的语言和神情之间了,后山寺的老方丈作为佛禅文化的符号也不断出现。 小说没有止步于品诗,写出王维诗风空冷背后的世情人情,写出空与情的关系,才是终极目的。在情的方面,小说前半部分先铺垫王维的世俗交往,后半部分才进一步写他的深情所在。王维号称“诗佛”,但并未出家,甚至连真正的隐士也不是。王维交际很广,并不全是被动应酬,在官场上也不乏知己。小说为了降低俗情的价值,有意进行了艺术处理,把交往对象符号化,而且抽离了其中的真情。吕逸人代表隐士,致力于替圣贤做注疏,王维其实看不上这种老好人学问,但因为吕先生经常给他送野味,他也礼尚往来。《旧唐书》本传称王维“居常蔬食,不茹荤血”,小说故意写成王维好肉食,以强化他身上的“俗”气。陈右丞、胡相爷代表官场,王维给陈画画,为胡写诗,或为巩固文坛地位,或为得到丰厚的酬金,以修缮母亲供奉的无梁殿。钱起是王维的徒弟,“大历十才子”之冠,王维诗风的继承人,他当蓝田县尉的时候,王维已经不住辋川了,而是在长安与之酬唱。小说改变史实,写钱起拜师有图名的嫌疑,而王维收徒、赠诗,也想让自己在辋川过得更舒服些。这些交往,都带有功利目的,王维懂得利用“虚名”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同时,高傲的他又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吕逸人写的书他一个字都不看,信里的夸赞都是客套话,不得已作的诗画,也没落到实处,还是表现自己的心。王维不避俗,也不肯从俗。 为了让我们看清王维的生活哲学,小说还在王维和裴迪的诗话中穿插了“陶渊明”的话题。王维和陶渊明有很多共同点,两个人都隐居,都写山水田园诗。王维喜欢陶渊明,19岁就写了《桃源行》。不过王维表示,他是他,我是我。陶喝酒,王喝水。陶种豆,王种树。陶不为五斗米折腰,王希望衣食无忧,不愿忍受乞食的难堪。裴迪说王维比陶渊明俗,王维说:“土,俗,村气,不是不能雅,是因为有深情。”陶的桃花源是远离权力中心的物理空间,也是一个心灵丰盈的精神家园;而王维说:“长安就是辋川,辋川就是长安……哪有桃源?”他的精神家园不在某一个具体的地点,在心间。他的生活中没有关隘,往哪里走都有路,随缘,这就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真谛。陶渊明追求的是“闲情”,有意和官场的忙碌划清界限;王维追求的是“闲适”,徜徉在庙堂和山水间,寻找最舒适的状态。写陶渊明的内容和王维的世俗交游相呼应,都突出“俗”。这方面的处理,稍微有一点过火。因为王维的不避俗,体现的是他的自在,正如他在《与魏居士书》中所云:“苟身心相离,理事俱如,则何往而不适?”在这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中,包含着佛法的真谛:“发心即是出家,何关落发?”小说中的消极社交,体现出身心相离的状态,但自在的感觉差了点。小说就是要把王维的世俗交往罩上一层灰扑扑的色彩,以衬托动人心魄的深情。 王维的“冷眼深情”,早就为研究者关注。因为辋川诗不止有冷,还有美,以及美的寂灭。“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尽管无人知晓,芙蓉花还是绚烂地盛开,从容地凋落。一个不曾有过激情、有过幻灭的人,写不出这样的诗句。王维最深的情到底用在哪里,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妻与子,他30岁夭子丧妻之后终身未娶。也有人提到张九龄,由于李林甫玩弄权术,张九龄被贬荆州长史,一贯含蓄的王维写下“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寄荆州张丞相》)的诗句,这是他的人生从积极到消极的转折点。何大草不以为然,在《春山》中重新建构了王维的深情世界,这是小说写得最具探索性的部分。在裴迪“热”的衬托下,王维是“冷”的。而在后山寺方丈“静”的衬托下,王维又是“躁”的。躁,泄露了真情,他对大唐王朝、对侠骨青年都有深爱,这种无法圆满的情化作执念,融化成辋川诗中生机勃勃的气象。 王维对大唐的深情,小说叙写很讲究,以鱼尾、象牙作为关目。王维作为文学待诏实有其事,至于鱼尾、大象的故事则纯属虚构。写法上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小说开头写王维给陈右丞画画,画的是一个鱼尾,色彩斑斓,陈右丞看不懂,读者也看不懂。某个月夜,王维夜宿山寺,看明月出山,回忆往事,才揭开其中的秘密。唐明皇曾深夜召见他,询问“月出惊山鸟”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猜对了答案,非常高兴。恰好从黄河中打上来一条金色大鲤鱼,皇帝把鱼尾赐给王维。鱼尾的渊源原来在这里,那娇艳的色彩里有血腥的气息,暗含杀戮。这幅画是怀念和叹息!王维看见粮户从地里挖出沾着血污的象牙,低价售卖,毫无兴亡之感。想起天宝十四年,贵妃娘娘端坐在远方小国进贡的宝象上,问他能否为盛典画一幅壁画,王维心潮涌动,产生无限江山的豪情,慨然允诺。不料安史之乱爆发,娘娘自缢,宝象死于荒野,承诺没有实现。后来王维给后山寺画壁画,癫狂的状态大异于常,草稿全是肥胖的裸女在纵情淫乐,还有一横,一个圈,暗示贵妃之死,最后的成画是一群大象的背影。至此才知王维对当年的承诺一直耿耿于怀。壁画里有追忆,也有反思。鱼尾是残破的,大象的背影是模糊的,王维把自己的爱与痛都倾注在里面了。他不愿画那个被乱军割去耳朵的贵妇,不想再现噩梦,不想痛哭,不想呐喊。何大草通过这些藏在画中的隐秘线索告诉我们,王维不是没有痛,而是世人没看懂。 王维对侠骨青年的深情,小说写得最大胆。真挚浓烈程度超越友谊和爱情。在《辋川书》中,何大草推测王维的《相思》写的并非男女之情,应别有意味。《春山》就顺着这一思路展开。主线写王维和裴迪,中间穿插王维和祖六、祖三、崇梵寺僧,侧笔写王维和哥舒翰。不写则已,一口气写了五个。王维年少时和祖六志同道合,奔走两都,曾经一起隐居终南山。王维和祖三很早就认识,交情颇深,王维被贬济州时,祖三曾顺道看他,二人有诗歌往来。王维晚年和裴迪一起游于辋川别墅,写下唱和组诗20首。这几位的确是和王维有过交往的。僧人是从王维《寄崇梵僧》诗中拈出,生平无考。哥舒翰是玄宗征服天下的悍将,为人凶狠少恩,王维曾在《送高判官从军赴河西序》中,赞美他英勇善战。 何大草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虚构了他心目中五人的形象。裴迪嗜酒任性,祖六狐媚,祖三狂傲,崇梵僧秀气寡言。哥舒翰一介武夫,也爱唱王维的《榆林郡歌》,二人互相敬重。这些人身上大都有一股放荡不羁的游侠风范。王维对每一段情意都很用心,裴迪的顶撞、贬损他不放在心上,或从容作答,或笑而不语。裴迪去长安以后,王维怕他醉死街头,专门写了三封信给故交,请求帮忙寻找。为了保护裴迪的狗,他挨了独臂武师一顿打。为了给裴迪还债,还在裴迪冒充自己作的画上题了诗。明写裴迪,暗写其他人。因而每一个挚友的离开,他都非常心痛。祖六死后,他泪如丝雨,祖三、崇梵僧别后音信杳然,他怅然若失。哥舒翰死于潼关,他心里的盛唐就坍塌了。裴迪不愿做王维的影子,去了蜀中,不久王维就死了。王维的眼泪只为挚友而流,有他们在,盛唐和春天就在,失去了他们,王维的春山就幻灭了。这就是何大草笔下王维最深邃的感情。 何大草在《辋川书》中说:“他(王维)歌吟喝美酒、骑骏马的少年游侠,仅仅以旁观者的姿态,就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博尔赫斯,老爱写赌棍、流氓、杀手,是浪漫想象,当不得真。”显然,《春山》颠覆了作者以往的想法,把王维对少年游侠的敬爱当真了。不过,王维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博尔赫斯,他身上带有盛唐诗人共有的尚武精神和任侠气质。作者以为王维和五友性格互补,其实本质上同构。写到此处,我恍然大悟,原来王维深情所托的两端其实是合二为一的,他深爱的是属于大唐的气质。这一点恐怕作者也始料未及。 揭开王维的深情后,小说尝试从“情”的角度解读王维的辋川诗。表面的冷淡再多看几眼,可能就会触摸到深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一般认为写的是“松生石上,水流泉下,王公焚香静室”(《宋高僧传》卷十七)的禅修生活,小说认为它写的或许并非秋水无尘的安宁,而是月光越过雪地,进了窗,泉水一样,落在裴迪石刻般的脸上,静穆里流淌着淳厚的情意。“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寄崇梵僧》),第一眼看觉得应该是写禅心坚定,不受扰乱,类似于道潜的诗句:“禅心已作泥粘絮,不逐东风上下狂”。小说对此也作了另外一种解读,认为诗句写的是思念。暮春时节,崇梵僧还没回来,诗人心绪烦乱,倍感寂寞,对着云山深处翘首企盼。连后山寺的老方丈都误解了,把它抄在屏风上,王维感到很尴尬。小说通过对这些诗句的“曲解”提示读者,诗中看起来最安静的地方,或许恰是王维感情最浓的地方。 王维身上,“空”和“情”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小说给出的答案是:情是根。王维的深情经过佛禅的过滤,产生空灵隽永之美。对情的执念一旦消失,生命消亡,春山冷寂,美不复存在。何大草更看重“情”在王维生命中的重要性,他笔下的王维死于情执。佛说无情种不生,没有情,王维成不了诗人,也成不了禅客。《百丈淮海禅师语录》曰:“从人至佛,是圣情执。从人至地狱,是凡情执。只如今但于凡圣二境有染爱心,是名‘有情无佛性’。只如今但于凡圣二境及一切有无诸法都无取舍心,亦无无取舍知解,是名‘无情有佛性’。”小说里的王维是“有情无佛性”,并未达到“无情有佛性”的层次。可是,我们读王维的诗,最先感受到的就是“空”,是超拔尘世的静谧,王维似乎不该死于情执。有真情,有佛性,才是完整的王维。由情悟空,才是诗佛。小说没有写到这一点,是一个遗憾。 尽管如此,小说最有价值的地方仍在于写情。在一个宏大的历史背景下展现出王维如何从有情到无情。不理解王维的深情,怎么能感受他的冷淡?没看到他的繁盛,如何体会他的寂灭?小说启发我们理解王维,一方面要透过色相看到空,另一方面要从空里寻找情。春山看起来空,实际不空;曾经繁盛,终归于空。何大草喜欢王维,是因为王维的不彻底,从中可以看见自己,看见古往今来的一类人:对自己有所不满,但无所苛求;有点孤芳自赏,却也不顾影自怜。我喜欢这篇小说,是因为王维的理性,靠坚忍做该做的事,凭执著做想做的事。旁人眼里的闲适,是在世事人生的惊涛骇浪中,靠自身的修为淬炼而成的。与世界圆融相处,不弃真心,这何尝不是生存的智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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