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长篇新作《息壤》是一个典型的家族叙事,也是一种平常的生活写实。故事围绕一大家子人的生老病死展开,书写了初家四代人的命运起伏。小说从初家第一代老奶奶戚念慈开始写起,戚念慈从年轻时就守寡,因其受传统道德观念以及大的时代背景的影响,在消灭自己欲望的同时也剥夺他人的正常欲望,一双小脚却支撑起一个坚硬而冷酷的家长形象。在她的管控下,儿子初安运死后,三十出头的儿媳吴爱香便守寡,直至终老。第二代的吴爱香是婆婆与丈夫的牺牲品,一生极为凄苦,守寡既是家长与风俗的要求,也是她自我认同的基本理念,在唯一一次的越轨之后她极为苦恼,甚至在她疯癫之后这一次的不轨行为仍是她唯一耿耿于怀并常念叨的事情。宫内节育环损害她的健康,她临终的心愿仅仅是摘掉这一东西,种种原因却未能摘除,最终戴着它进了坟墓。到第三代的五个女儿与一个儿子也因着历史的大环境经历着各自的生活,而他们每一个人也几乎都面临着与生育相关的种种问题。第四代的故事主要围绕初秀展开,她的父亲智力低下,母亲一早去世,双亲的缺失与时代不同让她对爱情婚姻乃至生育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但是真的面对窘境的时候,她仍需要家族的亲人们来处理棘手的问题。饶有意味的是,老五初玉的生育态度和生活理念与初秀在本质上启示是一致的,但是真正面对生育问题时却是两种不同的处理措施,明显可见女性在面对生育这一问题时所遇到的困境之深。 《息壤》的主题其实就是女性面临的生育问题,甚至可以说是普通个体面临的生育困境。作者从子宫的角度切入,书写了一场场关于子宫的战争。小说通过描写初氏家族四代女人的不同处境与命运,写出了当代中国家庭所面临的复杂世情,作者把人事、情事、家事和国事融合在一起,小说所书写的严肃主题与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发展的风风雨雨密切相关。在中国,生育问题与历史本身就密切相关,无论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还是国家层面的关于生育的政策制定都是如此。而70后作家与历史的关系十分微妙,也是一个不太容易探讨却无法回避的问题。他们是处于夹缝中的一代人,他们既没有20世纪50、60年代出生的作家明确的历史记忆,也不像20世纪80、90年代出生的作家那样几乎没有任何历史感可言。历史是他们未了的心愿和不舍的情怀,但是他们眼中的历史具有不确定性,可以说是生活的背景,小历史。于是乎,作为大的历史的生育政策以及一系列的历史大事件在盛可以的小说中仅仅是作为影子或幕布存在,但是又不是可有可无的。因此小说还写到了很多历史遗留问题,比如阎真清是知青下放的产物,正是这一特殊的身份使得他后来命运的转向,甚至走上碰瓷为生之路。初冰的丈夫戴新月是因为战争失去了腿。而奶奶戚念慈的性格及其对家族的影响也与近百年历史上那一系列的运动不无关系。 关于生育,既是历史与政策的规范和要求,也是生活以及人类繁衍的必须,虽然夹杂着诸多的外部势力,但是本质上仍是女性面临的一个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小说不断写到与此相关的人和事:为了节育,女性不得不安环,甚至带到土中。初云为了自以为是的爱情跑去北京做手术。初雪的婚姻因为生育问题而出现裂痕,为了生育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最终为了报复能生育的人,精心策划了一场阴谋,虽然最后并未真正实施,但人性已经被扭曲直至泯灭殆尽了,如此等等。而最终关于生育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小说以最反对生育的初玉怀孕结束全书,而她怀的小孩又是一个女孩,这样的话关于生育的话题和子宫的负担永远不会终结。 《息壤》通过初家一家多代女性命运的挣扎来书写底层生存的艰辛与坚韧。小说围绕生育这一主线展开,写出了女性的觉醒与命运的不可逆性。在进行家族叙事的同时,将整个历史风云作为幕布安放于这一群体的生活舞台之上。小说体现出了女性作家书写细腻柔和的一面,也将时代伤痛所带给人的苦难用文字淋漓呈现。很多的细节来自她身边真实发生的事情,在所有人物的悲剧命运中,她一直在场。吴爱香带着环离世,赖美丽因躲避工作组的人突然死亡,初雪因生育而扭曲了人性,等等,无一不反衬出这一生育悲剧主题。小说结尾,老一辈闭经,下一代怀孕,子宫的负担仍是一个未竟的话题。这让小说宿命论的成分显得很浓,还有很多地方也有这样的意味,比如小说多次写到报应,还写到初玉和场长夫妇的海归儿子走到一起,而小说不断暗示是初玉的恩妈戚念慈设计将场长夫妇毒死的。小说写到了大量的死亡与人性的恶,但是也有诸多的和解与人性之光的闪现。朱皓与初玉摒弃上辈的恩怨重归于好,阎真清在王王阳冥得病之后突然的冰释前嫌、初玉选择生育等,都是这种和解的表现。 盛可以是湖南籍作家,即便她后来移居深圳,再北上京城,湖南老家依然是她书写的主要对象。无论是家族叙事还是都市情感书写,很多故事、细节、原型都来源于她对故乡的记忆。从首部长篇《北妹》中从乡村走出的钱小红,到《道德颂》《水乳》《死亡赋格》《野蛮生长》《锦灰》等长篇小说,以及大量的中短篇小说,都与这片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再到《怀乡书》这样用“随笔文字、水墨画作”的作品,也是对原生故乡的一次真切的回望。《息壤》是作者再次为家乡立传,地方风物与方言的使用使得小说有一种浓浓的地方风味,具有人类学意义上的地方性知识阐释的意味,就连小说中故事发生地与作者留下的作品完成地重合。这是一种有根的写作,一种新的乡土叙事模式,更为重要的是,作者试图用最后的方言来保存一点点乡土的记忆。小说中有个情节是初玉关于家乡话的厌恶,这一细节正是对城市化带给乡土冲击的写照与反思。总的来讲,盛可以的小说具有地方性、生活化和本真性的追求。 乡土书写必然少不了批判,在一块藏污纳垢的地方,的确有很多很多的人性之恶。比如小说多次写到乡里的流言蜚语,乡里人甚至替别人操心比自己还多。再比如,村支书的女儿只是做了一个假的结扎手术等,这些闲言碎笔其实已经将作者的批判态度呈现出来了。但是很明显,作者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都怀着一颗怜悯之心,用深沉的爱在体会感受回味这块土地带给她的一切。根据小说的主题,很容易滑向一种女权运动的振臂高呼,其实小说并非仅仅是对西方女权运动的呼应,而是从实地出发,反思了底层女性所面临的真实生存环境以及其对女性性格塑造和命运走向所产生的影响,作者并不是仅仅是展现一种女权意识,而是对这一群体深切的怜悯。 作家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历史,用宏大的历史线索线性来叙述小人物的经历,本身就是一种新的尝试。小说有历史巨大的背影,但是书写的都是极为世俗化的生活场景,一次次的丧葬仪式,一句句的流言蜚语,一段段难舍难分的情感,都是最世俗、最平常的书写。从小说结尾标注的时间可以看出小说是速成之作,但是根据内容以及小说所蕴含的深意,足见作者是为此做了大量的准备,或者说作者一直在心里酝酿这一部为自己故乡再次立传的小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