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本》的后记中,贾平凹写到:“写作的日子为了让自己耐烦,总是要写些条幅挂在室中,写《山本》时左边挂的是‘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右边挂的是‘襟怀鄙陋,境界逼仄’。我觉得我在进文门,门上贴着两个门神,一个是红脸,一个是黑脸。” 贾平凹有自信,说自己在“进文门”,这是低调的张扬,有内涵的奢华。两个条幅不知谁有幸见过,这是高低的两个门槛,贾平凹正处其中,右边的是自谦,左边的是理想。因此这个作者自我设定的理想成为我们解读《山本》的出发点。 乍一看来,现代性、传统性和民间性之间不是并列的关系。作者实写了民间,也写了传统,可是涡镇的尘土中似乎无处寻觅现代的影子。不过,细细查看,这漫天的尘土正是现代的炮火猛轰传统稳定的结构之后一地碎片的民间。 这里的民间,有名有姓的是涡镇舞台上更具有支配力的个人。这些地方精英具有较多的异质性,既有有功名的士绅,也包括长老以及各种职能性精英,如绅商、商人、士绅经纪人,以及民国时代的教育家、军事精英、资本家、土匪头领等。还有一位作者创造出的熠熠生辉的女神,承载他“世道荒唐过,飘零只有爱”的文学情怀。 自轴心时代文明创制后,士大夫阶层成为中国社会的重心,上则庙堂驰骋,下则回归乡村,与宗法乡村文化融为一体,维系了社会的德治与稳定。然而,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到来之时,士绅社会开始解体,旧秩序崩溃,新秩序未能建立,群雄逐鹿,小说将目光聚焦于一个可以把控的村镇社区,在一桩桩生动事件的描绘中,惊心动魄地呈现了这个解体过程。因此,这本小说更像一本成功的民俗志。一位民俗学专业的研究生这样评价此书:“虽然贾平凹新著《山本》的阅读没有快感,但令人震撼。这部名为长篇小说的书,写的是陕西一个名为‘涡镇’的村镇社区在1927-1937年间的生死。这完全是一部细致生动的民俗志,比我见过的任何一部民俗志都深入。我个人对自己生长的村镇根本无法达到作者把握涡镇的水平。读了这本50万字的书后,仿佛又让我重新经历了10年的乡村生活,对民俗的各个方面都有了一个整体的认知。” 确实如此,作者对民间生死善恶的描摹那样栩栩如生,仿佛这是一部以涡镇为中心的质性研究作品。总的来说,作品中的民间社会有下面这些角色,有两位男女主人公,同时有丰富的民俗事象伴随其中,背后矗立的是贾平凹式的民间本位。 一、角色 1、巫师长老 陈先生瞎眼后成为中医医生、心理医生,同时还兼职证婚等,是涡镇长老式的精英。他有一定的文化事务上的权力,但被排除在政治、军事权力之外。 长老的功能为治疗。 2、军事精英 涡镇出了三位军事精英:阮天宝、井宗丞、井宗秀。 村落内部的两位男士外出打拼,成长为军事精英。一位投身游击队,一位加入保安队。另一位留在村中,成长为自助自卫型村落武装预备团的头目,由此实现出人头地的个人目标。三股势力成为最有分量的力量,左右着涡镇的命运,最终后面两股势力被炮火扫平,“红15军团”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涡镇和涡镇上的人全都变成了一堆尘土。 3、土匪头领 五雷。土匪的功能有绑票等。 4、富商 吴掌柜和岳掌柜这样的富商没能成长为军事精英,他们人死财灭,财富没能传承下去。 5、有功名的知识分子 麻县长。“这就是县长吗?虽然穿着四个兜的中山服,戴着礼帽、眼镜的,咋看都像是个教书的先生呀!”非涡镇人,外调干部。水土不服。“处处举步维艰”,成为傀儡,遂以创作地方植物、动物志书为业。志书是中国自生的传统,植物、动物脱离医学而专门成为学问,则显然有西方科学的痕迹。中西合璧的知识分子毫无作为,在涡镇毁灭的时候,以身殉职,体现了知识分子的担当。 6、英雄的助手 杨钟。从小长大的哥儿们。在井宗秀成为团长后,主动外出寻找他的哥哥。 杜鲁成。学画庙宇栋梁时结识的师兄。 周一山。外出寻找回的能人。 夜线子。主动投奔而来的游勇。 7、底边人物 老魏头是打更的大爷。打更这份职业硬是让他做了一辈子。 8、超脱者 罗树森。抗粮抗税得罪了预备旅,家人被杀,自己的对头也被杀。他拒绝了做保安队副队长的邀约,下落不明。 二、民俗事象 1、风水。 女主人公陆菊人探得一块风水宝地,阴差阳错变成了男主人公井宗秀家的坟地。井宗秀作为涡镇英雄人物的崛起就这样得到了民间正统的解释。 2、信仰。 老魏头信仰一张钟馗画,挂在自己的家中,有事时祭拜。 实体庙宇为130庙。可以烧香、诵经、祈祷,设有延生、往生的牌位。这里是女人可以光明正大的外出空间。另一处则是坟地。 万物有灵。古老的皂荚树,道德的审判者。动物、植物皆有灵气。会报恩,会报仇。 最高理想是当官显贵。“陆菊人说:坟地是小了点,可你爹是要让你当官显贵的,你就只是当个岳掌柜那样的财东吗?” 平衡观念:井宗秀迅速崛起,但自己没有性能力。 天命观:陆菊人成为茶行总领,被认为是金蝉转世。井宗秀初成为保卫团团长时,陆菊人为其造势说井是城隍转世。 3、工匠技艺 特别介绍了庙宇栋梁画师的技艺传承。 莫郎中的接骨。 4、社火 耍铁礼花 5、风俗 认干爹。孩子满月了,孩子是什么时辰出生的,满月的当天这个时候就抱了孩子提一壶酒和煮熟了染上红色的鸡蛋,从家门口往街巷口走,碰见活的东西,比如人,比如牛马猪狗,就认定那是干爹。 领牲。秦岭里养牛养猪的多,养羊的少,杀羊就要领牲。领牲是主人许个愿,往羊身上泼水,如羊抖掉水,这便是羊领了,就可以杀,要是不抖,杀羊的人就得跪求羊领了吧,羊还是不抖,就是不领,那就不杀了。 三、男主角井宗秀的命运 1、第一桶金是挖到了古墓里的古董。 2、利用镇上两位富商的竞争关系,租种其中一位18亩地。将钱洗白。显出政治手腕。 3、开办酱货坊,由农转商。 4、主动与土匪五雷周旋,借力打力,赢取了大宅子和政治威望。 5、挑拨土匪内讧,联合镇外富商自助武装和保安队剿灭五雷后,自己成为预备团团长,有了光明正大的旗号。自己招兵买马,麻县长为其要来了69旅的军火。 6、预备团与保安队争夺地方统治权。残酷厮杀,成王败寇。预备团联合了麻县长,找到冯玉祥部12师的一个连助战,剿灭了保安队。阮天保逃走,加入游击队。 7、将麻县长迎接到涡镇,盖起县政府。“有人向他们打听县政府里是什么花样,麻县长是不是一来就坐堂了?王喜儒说,大堂体面得很,正面墙上悬挂了孙中山的像,左边是总理遗嘱,右边是冯玉祥的誓词。麻县长是坐堂了,他们赶紧都穿了长袍马褂跪下叩头,听候差遣。麻县长却让都起来,说:我们要建立新规章,改掉旧习惯,见我不要跪,现在人人平等,有事共同办。” 8、请陆菊人做茶行总领,经营茶行大获成功。补充预备旅的开销。 9、收缴粮税、扩大势力范围。主动攻打阮天保的游击队取得胜利。 10、剿灭不服气的璩水来,活剥叛徒三猫的人皮。“他的身体明显发生了变化,嘴角下垂,鼻根有了皱纹,脸不再那么白净,似乎还长了许多。” 11、在涡镇修建钟楼。 12、游击队内讧,井宗秀之兄井宗丞被阮天保及手下刑瞎子杀害。井宗秀捉到邢瞎子,活剐之。 13、阮天保杀死井宗秀。 14、阮天保所在的红15军团消灭了驱除他阮家的涡镇。红军消灭了国民政府治下的预备旅。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民国时期变动中的地方社会中,有能力维持地方秩序的强人成为地方精英,他们是有能力领导地方民团抗击土匪的人,而不再是受过教育、有财富的人。他们高度依赖暴力的力量。为这些地方精英崛起提供机会的是地方自治。他们追逐的是地位、财富,再不包含提高自己品行和修养的内涵。 旧秩序毁灭,新秩序由麻县长代表,空洞无力,令村民发笑。这个空隙中,民间激发和开放出来的是赤裸裸的暴力。贾平凹似乎化身为书中的陈先生,悲悯、无力地看着这一切。每一页都在死人,描述乱世中人的死法不是作者的目的,他不相信民间可以自生出合适的秩序,虽然这里有那么多善良的人们,生存的智慧,勇敢的生命,但这些不足以带来稳定和福祉。 现代化进程紧逼下传统的溃败过程,就是如此惨烈。上层知识分子与农村已经完全脱节。民间被踏平、再生,再踏平,那么博大有灵又贫弱残酷的民间,作者深爱着这大地,但又不相信这民间的自治。知识分子本来是理想的代理人,但又如此虚弱而边缘。作者看不到这一团矛盾如何重建,出路何在,便在一片炮火中让一切毁灭。在肉体上和物质上根除了过去,都化归尘土,恩怨与生死都回归秦岭,不再有喧嚣,不再有争斗,一切安静了,宁静了,这才是山本来的样子。作者冷静地描写了那么多热望,最后又弃绝了人世。这么难以把握,索性不要去想,和光同尘,遁出世外,自我修养。站在宇宙的视角,人和蚯蚓又有什么区别。麻县长在写动物志、植物志,贾平凹写人物志,没有分别,没有爱憎。这文学家的悲悯和超脱,是自我肯定式的,是远离社会式的,这是另一种精英的姿态,全死光的涡镇一片尘土,披上大地的颜色,真干净。 “历史与社会科学由于是知识分子用文字书写的,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被有文化的官员所创造的,因而不可能很好地用以揭示那些沉默的、匿名的、代表农民的阶级斗争形式。”贾平凹更多地保持了自己作为作家的良知和责任感,坚持对田野、历史和生活的密切观察,其民间本位虽然难以摆脱精英主义的灵魂,但已经令人肃然起敬了。就像他在后记中描写的那个石狮的形象,它蹲在秦岭中一个峪口前的梁上,即使已成碎石残沙,眉目难分,但“仍是石狮”。我觉得,这个石狮,就是贾平凹个人的精神样态。 (《山本》,贾平凹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