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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土地上睡着和醒来

http://www.newdu.com 2018-09-17 新青年周刊(微信公众号 刘亮程 参加讨论

    A、一张醒来的脸
    在租赁的200亩旱田坡地上,王刚创作的巨型人像渐渐刻进大地,又仿佛从深埋的黄土中浮现出来。
    这是一张醒来的脸。他将一年年地,跟菜籽沟村、跟前来看他的人们面对面。
    菜籽沟是新疆木垒县英格堡乡的一个村庄,以前村里种油菜籽,后来不种了,菜籽依旧长得满地都是。土地上的事情就这样,你播一次种,她就会生生不息长下去。
    我们也想在这个村庄播一次种。2013年初,我们进入菜籽沟时,这个原有400多户人家的村庄半数已空,到处是无人的空院子。有人的院子大多住两个老人,过一阵走掉一个,剩下的老人被儿女接走。
    一个个老宅院荒芜、拆毁,延续百年的烟火就此中断。
    这是诸多中国村庄的共同命运。村庄养活我们。乡村养育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她自身却在衰败。
    但是,菜籽沟村依然有生长的力气。这一村庄人,顽强地把古老的汉式廊坊建在沟梁上,把族谱和儒教供奉在堂屋,一代代地,守着汉民族的生老病死。
    村庄的景致依然如故。从北边荒漠农田,到前山丘陵、到雪线森林,大地层叠向上,万物灵秀生长,村人的生活是大地生长的一部分,曾经青绿,现已枯黄。
    我们想让艺术的力量,加入到这个村庄的万物生长。
    我们想留住这个破旧如故乡的村庄。
    我们租赁、收购那些即将倒塌拆除的老宅院,召唤艺术家们认领,做工作室。收购的最大一个院子是上世纪80年代的一所中学,后来成了羊圈,她现在是菜籽沟的文化中心——木垒书院。
    诗人、作家、画家、设计师、媒体人们,认领了这些荒芜的宅院,也认领了一份祖先过旧的生活,认领了一个乡野中的家,和这个家中依旧敦厚温暖的中国乡村文化。
    更多的人们来的村里。无人知晓的菜籽沟一时间有了名气。
    走掉的村民逐渐回来。他们没有想到,在他们离乡的这些年里,一群艺术家来到村里,在他们荒弃多年的旧院落里,过起另一种生活。他们扔掉的家乡,让另一些人捡回来。
    王刚大地艺术是菜籽沟艺术行动的一部分。这位在黄河边、在京都做过多年大地艺术的画家,在菜籽沟找到了让艺术安稳着落的田野大地。
    生长麦子、油菜,延续古老生命与文化的苍苍土地上,艺术家开始了另一场劳动。
    一幅占地60亩的巨型人头像,已经不是人。那么他是谁? 在他睁开的巨大眼睛里我们又是谁?
    我们造山一样的鼻子让他呼吸,造河一样宽大的嘴,把走远的人喊回来。
    人们真的会回来吗?
    这是一次疲劳的尝试。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山谷,一面行将撂荒的旱田坡地上,大地艺术的命运,也跟村庄生死相系。
    作品完成,只是大地艺术的第一步。这块坡地的永久属性是耕地。
    造好的人像上还会继续种植麦子。因为坡陡,农机上不去。传统的马拉犁、手撒种、镰刀收割的生产方式还会延续下去。
    一块造出鼻子、眼睛和嘴的土地,或许依旧不能看见和说出什么。
    土地上的事情,依旧深埋在无尽的白天黑夜里。一张醒来的脸,还会昏然睡去。
    睡着和醒来,本来就是土地上最平常永远的事。
    B、和草一起长老
    欢迎各位入住菜籽沟木垒书院。书院的环境都看到了,一个上世纪60年代的旧学校,我们保留了所有能够保留的,连同这些野生的草木。
    院子里的树,我们从不修枝,任其生长。修枝是人的想法,不是树的。树想长成啥样、能长成啥样,都由树。
    草随地长,不铲草锄草。一棵草,只要在这个院子长出来,只要不是太影响我们——其实一棵草又会碍人什么事呢? 它就会一直长到开花结果,长到青叶子变黄。第二年还会在老地方长出来。
    这里虫子多,都不咬人。菜籽沟没有蚊子,只有个别几个苍蝇,都是游客带来的。
    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因为空气太洁净,随便一点味道都会被闻见。路上过一辆汽车,会有一股子尾气味道飘过来,城市全是这个味道,你闻不见了。
    推门进屋,会闻见老鼠来过的味道。当然这会儿屋里没有老鼠,都在外面觅食呢。书院的猫在到处找它们。
    你也很容易闻到自己和别人的味道。因为空气中没有其他味道,每个人的味道都会像花草之味被单个表现出来。
    因为太安静,隔壁房间的私语会很清晰地传过来。不是墙不隔音,是声音太少,没有其他声音,一点声音都会凸显。
    夜晚偶有狗吠,你不用担心,我们的牧羊犬月亮是最忠实的守夜者,风吹树叶的一点声响都会让它警醒。
    院子里没有灯,晚上出来,稍站一会儿就不觉得黑了,天空是亮的,有月亮和漫天繁星。在夜里站久了你也是亮的,夜并不黑。
    书院的环境就这样,你喜欢这些繁茂大树、喜欢遍地花草、喜欢一早一晚的阵阵虫鸣,或许就得接受树叶草丛里的虫子,他们有时候会爬进屋里,爬到你身上,都不咬人,不用拿巴掌拍,一拍,虫子会自卫放出臭味。虫子只是一只只地往秋天爬,偶然路过你,可能留下一点瘙痒,一会儿就没感觉了。
    玻璃天顶上常年落有尘土和落叶,都不脏。自然界没有脏东西。
    床头屋角的蜘蛛网,是去年前年结的,蜘蛛也是去年前年的那只,一直守在那里。
    从窗户门缝飞进爬出的虫子,都是客人。它们也是这里的主人。
    我们选择在这里做书院,是选择了跟这里的万物一起生活,与虫共鸣,和草木同青共老,在星空下安睡入梦,又像草木返青一样欣然醒来。
    对于这个院子,我们是冒然的新来者。榆树杨树都是长辈。草和虫鸟,都是这里的先祖。我们能做的,只是尊敬、爱护、不轻易打扰。
    书院的这几间旧宿舍和教室,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我们只做了保护性的加固改造,让它原样保存下去。几十年来一批批的学子从这里出去,我们为他们也为后人保留下这份记忆。
    相信你们在此短暂的停留,也会被自己和所见的一切铭记。
    草木有情,尘土有灵。万物相互记忆,并不会彼此忘记。
    当你记住一只小虫子的鸣叫时,这声音也永远地记住了你。
    我在狗那里看见我自己
    作家有两种状态,第一个状态是人的状态,第二个状态是作家的状态。当作家是人的状态时,他可以是农民、工人,是官员、知识分子,是男人、女人,丈夫或妻子。但是进入作家状态的时候,他是一种完整的、独立的个体。是人状态时,作家是这个社会的一员。是作家状态的时候,他将自己放在社会的对面,社会是社会,我是我。他成为这个人世的单独打量者。这是一个作家的状态。
    作家是有灵感的人。灵感来时是作家的状态,没灵感时就是一个平常人。
    作家的状态让我想到乡下的狗。或者说乡下的狗具备一个作家的状态。
    有过乡村经验的人都知道,乡下的狗是没有狗食的,狗要自己找食吃,喂猪的时候,狗抢着吃一口,喂鸡的鸡,狗抢着吃半嘴。更多的时候,狗溜墙根寻食,以我们认为的最肮脏之物果腹,这就是白天的狗。
    但是,到了夜晚,月亮升起来,人们睡着的时候,乡下的狗蹲在草垛上,蹲在房顶上,用舌头舔净自己的爪子,梳理好自己的皮毛,然后,腰伸直,脖子朝上,头对着月亮,汪汪地叫,这时候的狗截然不同于白天的狗。
    人们只看到白天在墙根找屎吃的狗,为一根骨头低眉顺眼摇尾乞食的狗,很少看到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天空,对着月亮,汪汪吠叫的狗。这时候的狗像是突然从人世中脱离出来,它不再为一口狗食而叫,不为它的主人而叫,不为院子里一点动静而叫,它的眼睛望着茫茫星空,嘴对着高远皎洁的月亮,这时候的狗高贵而自尊,它的吠叫中没有任何恩怨,那声音像吟诵像祈祷。
    我在乡下那些年,曾多少次在这样的狗吠声里醒来,也曾静悄悄站在对月吠叫的家狗后面,仰头望它所望的星空。在那里,它的眼睛专情地看着月亮,嘴对着月亮,汪汪的声音传向月亮,仿佛月亮上也有声音传来,灵敏的狗耳朵一定能听见。但我不能。我这只人的耳朵,只能听见狗对月亮的吠叫,却听不到月亮对狗的呼喊。我相信狗是从月亮上来的。在白天,我们在土里忙碌,它在地上寻食。天一黑,我们在低矮的床铺上睡着、做梦。它爬上高高的草垛对月吠叫。
    那一刻,如果我咳嗽一声,狗会马上停住叫声跑过来,对我摇尾示好。但我确实不想用一声主人的咳嗽,把它唤回到人间。
    我喜欢这种状态里的狗。尽管我更需要一只看门狗、见了主人摇尾巴的狗、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守夜的狗。
    但我仍然需要一只放下人世的一切对月长吠的狗。我在狗那里看见了我自己——那是一只像作家的狗。或者说,作家本应该发出这样的声音,在长夜里,独自醒来,对月长吠。
    C、等太阳从西边升起
    我在老教室的南边加盖了阳光房。最初的想法是盖一间通体透亮的玻璃房子,冬天四周皑皑白雪,屋里暖洋洋。秋日看树叶一层层落在玻璃屋顶,被风吹走再吹回来。半夜醒来,头顶是小时候熟悉的满天繁星,那些星星也能看见黑暗大地上仰躺的我,在瞪一对明亮眼睛看她们。唯一不能的就是让地面也透明,能看见屋子下面的土壤和砂石,看见深扎土里的树根。我们在墙根挖管沟时遇见过那几棵大树的根须,它们密密麻麻穿过房子下面的土地,整个房子被树从底下抱起来,又在上面呵护住。
    现在我坐在去年建的玻璃房子里,写更远年月的事情。我面朝南坐写一段文字,额头晒热了又转移到桌子对面,背朝南坐写一阵,让脊背和后脑勺晒热。后脑勺晒热后脑子里的想法变了,情绪也变了,文字朝另外的方向走,我又坐回去,想点别的事情让文字停住。我喜欢看文字停住的样子,写到中途我忙别的事了,睡觉前打开电脑,看一眼停在那里的文字,并不去往下写。每天打开电脑看一眼,就像每天去菜地看那些禾苗的生长,停下来的文字也在长,好多天后的一个下午,她长成了。
    山里的一天比外面短一截子。一抬头日已西斜。黄昏适合写诗。我已多年不写诗。看着一个一个黄昏从眼前过去,有时来情绪了也不写诗,只是让太阳一日日地去落。
    总是会有一个黄昏的日头落不下去,久久地悬在漫天云霞里。会有落到山后的夕阳又升起来。是的,我一直等待太阳从西边升起,逝去的生命重新回来。我等了多年。当远去的日子变成诗,回来的岁月就成了散文。我在自己的文字里又活了一回。
    我又找到写《一个人的村庄》时的感觉,仿佛头伸到云里,脑子空空地刮着一场风。全是早年的声音。在四周水一样漫上又落下的层层虫鸣里,我听见一生里所有的琐碎事情。
    上午写一会儿字,出去干点活。夏天种菜冬天扫雪,秋天挖洋芋,编筐子。每年秋天我编一个筐子,有时编两个。写作是脑子的梦想,我不能因为她把身体和手艺荒了。
    下午在路上遇一村民,要给我说个事。我说你说。他说要坐下跟我说。我知道他有要紧的事情要说。散文也是坐下来说话。坐在地上望着天说话。人坐下来时头在肩膀上就搁稳了。我正在写《菜籽沟:土地上的睡着和醒来》,是用散文写一部书,而不是写一篇散文。在这部书里,一个村庄的太阳会从西边升起。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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