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起来看同一个作家的小说,虽然是短篇,如同追一部电视连续剧,不为情节的引人入胜,也不为桥段的扣人心弦,时间久了,会不会产生审美疲劳?会不会带着挑剔的眼光鸡蛋里挑骨头?会不会有千篇一律不无雷同、心生厌倦的迟钝与麻木?朱辉的最新短篇小说集《要你好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收录了他近年来精心创作的15篇小说,篇篇读来皆精彩,惨淡经营不寻常。 小说经营,贵在讲好一个故事。故事的讲述,不在猎奇求异、故弄玄虚,不在装神弄鬼、声嘶力竭,不在炫技夸张、耸人耳目。它需要的是平中求奇、跌宕起伏,它需要的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它需要的是符合生活的逻辑又契合艺术的真实。朱辉的小说,讲述故事,塑造人物,不是照单全收,不是捡到筐里都是菜。他精明而又精细,审慎而又小心。选取一个故事,他总是力求把它盘点清楚、思虑周全,总是把它的曲曲折折、弯弯绕绕都想透彻弄明白。他不求意外的神来之笔,也不求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要有足够的驾驭能力、十足的把控自信,方才信笔写来一挥而就。 他的《七层宝塔》,写新乡村建设也好,说乡村振兴也罢,通过一个不无乡贤意味的唐老爹的日常生活,从一个很小的切入口悄然入手,讲述了从乡村到城镇、从平房到楼房、从乡村伦理到城市文明的一系列细微变化,一气呵成,展示出一个宏大的主题。看似并不繁复的人物,唐老爹、夫妇、楼上邻居、管委会赵主任,但从纠纷的开始、冲突的形成到故事的收尾唐老爹的生病,养鸡风波、炮仗经营、宝塔被拆除,种种疑虑,各种猜测,所有故事都环环相扣、纷至沓来,而这些故事的讲述又都是如此不枝不蔓、妥帖自然,真是令人惊奇而心喜。 《郎情妾意》讲述一个似乎是被动养狗的大龄剩女苏丽步步为营,终于遂其所愿经营婚姻的故事。苏丽与杨琴的关系自然是铺垫与点缀,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种闲笔,而苏丽与宁凯,看似很简单的人物,但不简单的是朱辉让他们的宠物狗在故事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写狗,拟人,气象万千,跌宕起伏,令人忍俊不禁,郎情妾意,人狗互动,真是别出心裁。 《吞吐记》讲的是都市红尘中一对饮食男女的无味婚姻。朱辉借助于股市的诡异变幻,来衬托这两人婚姻的危机四伏、阴晴不定,人的异化,生活的无趣,令人心生戚戚。《然后果然》写的是看起来表面光鲜的都市人,为了生计和维护体面,而不得不替人体检的辛酸故事。但小说叙述这样的故事,却是不动声色、张弛有度,没有丝毫流露出对主人公的廉价怜悯,而是一切付诸小说自身的故事逻辑。《三岔口》类似于故事剪影,讲述的是小说家在路边看到的所谓交通纠纷的故事,但路边看热闹的情景,折射出世情人心。 小说要讲好故事,是常识、手段,也是目的。如何才能讲好一个故事,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朱辉讲述的故事,给人的感觉是从容不迫,但在他看似波澜不惊的叙述中,你往往会被他导入一种朱辉式的小说世界之中,会跟随小说人物同频共振,会跟随小说人物而同喜同悲,即使有异峰突起、急转直下、峰回路转,也都是云淡风轻、有惊无险的。《要你好看》的结尾,《运动手枪》的收官,《然后果然》的最后,虽然有点余音缭绕,有点惊弦乍裂,但掌握着节奏的朱辉还是有着十足的自信与从容,人物关系照顾周全,小说气韵开合有度,这一切的发生,都在他的谋划、掌控之中,都在小说的规矩之河内自然流淌。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有些小说,以情节见长,以人物取胜,但往往语言不太讲究,甚或是泥沙俱下,如狂风骤雨,似秋风扫落叶。但时过境迁,再细细打量,就不免破绽百出、不忍卒读。朱辉在《郎情妾意》中写狗,在《夜晚而对黄昏》中也写狗,不仅仅是观察细致入微,更在于遣词造句极为讲究而有章法,该调侃处调侃,该庄重处庄重,寓庄于谐,往往令人会心一笑。《放生记》中他写甲鱼的活灵活现,惜字如墨,看似轻松如意,实则都是处心积虑,大有讲究。《绝对星等》着墨于一位天文学教授面对自己一生钟爱的天文馆拆迁在即的心底波澜,往事缅怀,故事推进虽然添入了不少科学知识,诸如暗物质、流星雨、光年、地外生命等,但这些普通人较为陌生的知识介绍,作者并不给人掉书袋的印象,而是经过梳理打磨,读来顺畅轻柔、赏心悦目,令人过目难忘。 好的故事,从容的叙事,讲究的语言,构成了小说集《要你好看》的丰富与多元。它既有宏大主题的准确把握、巧妙切入,也有滚滚红尘中饮食男女的幽微隐秘、细琐情事,写世情百态,绘人间万象,真是满园春色。朱辉说自己的小说经营,已经从“痒”的阶段步入了“痛”的境界,已经从使蛮力、只管耕耘、增砖添瓦、精力充沛、汪洋恣肆、挥洒泼墨,递进到了要构造自己的房舍、有了自己的文本意识和使命追求的新阶段。这样的变化水到渠成,也势所必然。 (作者:雷雨,系中国作协会员、文学评论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