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纯文学观的古代渊源 实际上,认真探讨起来,纯文学理念的思想来源十分驳杂。可以说它是舶来品,深受唯美主义和形式主义、浪漫主义、康德的“纯粹美”、黑格尔的绝对艺术精神和某种统一的理念等西方思潮影响。然而,古今中外类似的精神追求往往不是从抽象的理念出发,而是诞生于文学和艺术实践活动中,或者说在人类漫长的文艺实践活动中,必然会升华出这一精神追求。因此,在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和文艺实践中,也必然会产生对以绝对艺术精神为标榜的纯文学的追求。徐复观以《中国艺术精神》一书,来阐述中国古人在这方面的成就,并认为“中国文化中的艺术精神,穷究到底,只有由孔子和庄子所显示出的两个典型。由孔子所显出的仁与音乐合一的典型,这是道德与艺术在穷极之地的统一,可以作万古的标程……由庄子所显出的典型,彻底是纯艺术精神的性格,而主要又是结实在绘画上面。”(26)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庄子之所谓道,落实于人生之上,乃是崇高的艺术精神”(27)。这里,徐复观将庄子的思想精神内核提炼为中国的艺术精神,将在庄子那里就开启并展示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人生理想与天马行空的“游”的兴致,作自由精神的表征,就是为了说明中国文化精神内核的复杂性和多元性。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新文化运动干将批判韩愈、周敦颐等提出的“文以载道”说,同时期,恰逢西方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思潮渗入中国,使得许多年轻人认为“载道”文学观、工具论文学观是中国历史上一家独大的文学观,误以为在这块土壤上从来没有、也不可能产生类似西方的唯美的、形式主义的文学思想和纯文学精神。如有的文学史著作在提及“五四”时期的“为艺术而艺术”和“唯美主义”思潮时说:“必须承认,这毕竟是几千年来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的要求摆脱‘文以载道’的束缚,要求尊重艺术价值和独立地位,要求艺术回到自身的强烈呼声。”(28)其实,在中国,对文学和艺术作品的形式主义分析和纯艺术批评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不少人低估或否定了中国文化先贤在纯文学、纯艺术方面的体悟和理论探求。至此我们才能理解徐复观写《中国艺术精神》一书的苦心,即如他在书中的特别申明:自己“绝不是为了争中国文化的面子,而先有上述的构想,再根据此一构想来写这一部书的”(29)。 毋庸置疑,形式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一直有深厚的根基,不必向远古追溯,单论宋代诗话的兴起,就是中国形式主义批评的一个高峰。诗话中讨论的各种问题,如“景与意”的关系,怎样做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或“意与语”的关系,如何能“意新语工”(30);或“语意皆工”甚至“语虽拙而意工”(31)等等,其实就已经蕴藏了今人所谓的纯文学观念。至于更进一步讨论用事(用典),关注对偶,讲究诗律,并通过寻章摘句的方法来褒扬或批评某诗某句,那更是踏入了文本细读和修辞批评的文学内部研究范畴。例如“东坡云:渊明诗,初见若散缓,熟视有奇趣。如曰:‘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遂能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盛夜半潮。’又曰:‘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又曰:‘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皆寒乞相,一览便尽。初如秀整,熟视无神气,以其字露也。”(32)再如,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比较了晚唐两位诗人在叠字使用上的不同,很是细微:“杜荀鹤郑谷诗,皆一句内好用二字相叠,然荀鹤多用于前后散句,而郑谷用于中间对联。荀鹤诗云:‘文星渐见射台星’,‘非谒朱门谒空门’,‘长仰门风维国风’,‘忽地晴天作雨天’,‘犹把中才谒上才’。皆用于散联。郑谷‘那堪流落逢摇落,可得潸然是偶然。’‘身为醉客思吟客官自中丞拜右丞。’‘谁知野性非天性,不扣权门扣道门。’皆用于对联也。”(33)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论及诗话时将其分为“论诗而及事”与“论诗而及辞”两类,(34)如果说唐人孟棨的《本事诗》是“论诗及事”的代表作,那么宋人诗话中“论诗及辞”就相当普遍了。近人郭绍虞认为,“唐人论诗之著多论诗格与诗法”,宋人往往“述作诗之本事”,还就此分出了“辞中及事”和“事中及辞”两类,认为“这是宋人诗话与唐人论诗之著之分别”。(35)这种划分恐怕难以成立,因为就单篇诗话而言,不少宋诗话论诗及事的篇幅大于论诗及辞的篇幅,但是从总体来看,宋诗话体量巨大,其中“论诗及辞”之处比比皆是,几乎涉及诗歌文本的一切方面。 以姜夔的《白石道人诗说》为例,通篇之中无涉“诗之本事”,几乎全部的关注点都落在诗歌的修辞、语言、结构上。如在布局上要“首尾匀停,腰腹肥满”;在用语上则“语贵含蓄”,“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在修饰上须避免“雕刻伤气,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故,拙而无委屈,是不敷衍之过”;在收放的尺度上讲究“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乍叙事而问以理言,得活法者也”。(36) 这里还必须提到《沧浪诗话》。站在形式批评的立场上看,严羽《沧浪诗话》和前人诗话的不同之处,不只是“以禅入诗”,更在于在这部诗话中,作者一改《六一诗话》以来那种把什么想法统统汇煮一炉的写作方式,以《诗辩》、《诗体》、《诗法》、《诗评》、《考证》诸章相区分的方法,将诗歌作了全方位的解析,其中《诗法》一章,专门细细探究作诗技巧: 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在出场。 不必太著题,不必多使事。 押韵不必有出处,用事不必拘来历。 下字贵响,用语贵圆。 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 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 最忌骨董,最忌衬贴。 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 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 以上诗法,与其说偏向于理论性总结,不如说更偏向于经验性表述,人们最初朦胧地对艺术形式有所感悟,就是凭借大量的阅读和丰富的创作经验,而非理论认识。 宋代最奇特的文学现象就是集句诗的出现,这一现象可以看作是形式主义文学思想的产物。所谓集句诗,就是从前人的诗篇中选取不同的诗句,将它们重新组合在一起,另成一诗。自然,好的集句诗应该做到融会贯通,如出一体。如王安石是集句诗高手,此处暂选其两首集句短诗: 觥船一棹百分空,(杜牧)十五年前此会同。(晏殊) 南去北来人自老,(杜牧)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送张明甫》) 潮打空城寂寞回,(刘禹锡)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 谁人得似张公子,(杜牧)有底忙时不肯来?(韩愈)(《赠张轩民赞善》) 如果没有形式主义文学思想,那么将不同诗人的不同诗句集合在一起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些能够流传下来的诗篇都是名篇,每首诗各有自己的生命,将它们拆开,重新组合,能够做到圆融一体,开出新的境界吗?当然,答案是不确定的,即集句诗是否做到圆融一体,在此基础上又能让人耳目一新,似有所得,是因人而异的。不过集句诗在宋代的兴起,却表明当时的人们有这样一种认识:即每一句诗不是附着在诗歌的内容上,而是相反,诗歌的内容是由诗句给予和派生的,因此通过广阅博览、精心挑选、周密组合,会产生新的意义。当然,集句诗多是文人之间的笔墨游戏,不同于创作,但是,这足以说明文人们对诗歌表达形式本身的关注与探索。 说起来,形式主义批评和诗歌的修辞研究,发生在有宋一代,是有点蹊跷的事情。因为宋代是中国儒学大发展大繁荣时期,是儒家思想在汉代以后得到重构的第二个重要时期。严格意义上说,正是宋儒周敦颐提出了“文以载道”的思想,并且从周敦颐以下,经张载、二程而至朱熹,心血几乎都集中在如何承传儒家的道统并使之发扬光大上。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一干学者的行状,进入了《宋史》的《道学传》而不是《儒林传》和《文苑传》。 按常理,儒家重道,反对浮华的文辞,倡导“辞达而已”,倡导“修辞立其诚”,那么何以在大量的宋代诗话批评中,几乎都不关乎“道”,而只关乎“辞”,关乎“语工”,关乎“气象”、“体面”、“血脉”、“韵度”等等?(37),这里起码可以有这样一种解释,即只有在社会思想文化和理论探索的蓬勃发展期,文学的内涵才能得以更充分挖掘和显现,才会出现如此丰富且细致的纯文学概念。以上回顾意在说明,在20世纪中国,纯文学观念的出现并非仅仅源于西方思潮的传入,还因为中国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文学实践,为此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这里须说明,中国古代的纯文学观念与西方的唯美主义纯文学观有明显的区别。西方的唯美主义思潮除了强调“为艺术而艺术”,往往还挑战社会既有的传统和价值观,如王尔德认为:“艺术家没有伦理上的好恶。艺术家如在伦理上有所臧否,那是不可原谅的矫揉造作。”因此“书无所谓道德的或不道德的,书有写得好的或写得糟的,仅此而已。”(38)王尔德本人的经历就是一个例证。然而,中国的纯文学观,虽然也关注修辞和表达,却不背离社会传统道德,有宋一代的文化人秉承的是儒家“文质相当,彬彬君子”的诗学传统,在诗歌表达上追求新的艺术效果的同时,并不刻意冲击“文以载道”的基本观念。诗话的作者如欧阳修、司马光、陈师道、姜夔等皆为大儒,也因此,宋代诗话和形式主义文论的兴起与儒学的复兴是并行不悖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