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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齐安·布拉加静默,一如天鹅”(2)

http://www.newdu.com 2018-05-16 文艺报 高兴 参加讨论

    在罗马尼亚,人们也处处能听到他的诗歌声音,感受到他的不朽存在。那是2001年5月,我应邀来到罗马尼亚北方重镇克卢日,参加卢齐安·布拉加诗歌节,还有幸见到了布拉加的女儿朵丽尔。朵丽尔听说我翻译了不少布拉加诗歌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克卢日是一座异常整洁和安静的城市,布拉加曾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
    在克卢日国家剧院的门前,我看到了布拉加的雕像,大得超乎想象,如一个巨人。他低着头,望着地面,像在沉思,又像在探寻,栩栩如生的诗人哲学家的形象。我不由得想,无论作为诗人,还是哲学家,宇宙的奥妙都始终是布拉加的内心动力和写作灵感。
    我不践踏世界的美妙花冠,
    也不用思想扼杀
    我在道路上、花丛中、眼睛里、
    嘴唇上或墓地旁
    遇见的形形色色的秘密。
    他人的光
    窒息了隐藏于黑暗深处的
    未被揭示的魔力,
    而我,
    我却用光扩展世界的奥妙——
    恰似月亮用洁白的光芒
    颤悠悠地增加
    而不是缩小夜的神秘。
    就这样带着面对神圣奥妙的深深的战栗,
    我丰富了黑暗的天际,
    在我的眼里
    所有未被理喻的事物
    变得更加神奇——
    因为花朵、眼睛、嘴唇和坟墓
    我都爱。
    ——《我不践踏世界的美妙花冠》
    一颗谦卑的心灵,面对奇妙的世界,充满了爱和敬畏,这是布拉加的姿态。在他的沉思和探寻中,我听到了神性的轻声呼唤。那神性既在无限的宇宙,也在无限的心灵。
    在罗马尼亚人的眼里,布拉加就是这么一个谦卑而又伟大的文化巨人。每年的5月9日,在布拉加的诞辰日,无数罗马尼亚作家、诗人和学者都会从各地赶到克卢日,以研讨和朗诵的形式,纪念这位诗人和哲学家。
    当诗人同时又是哲学家时,往往会出现一种危险:他的诗作很容易成为某种图解,很容易充满说教。布拉加对此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和警惕。他明白诗歌处理现实的方式不同于哲学处理现实的方式。“哲学意图成为启示,可最终却变成创作。诗歌渴望成为创作,但最后却变成启示。哲学抱负极大,却实现较少。诗歌意图谦卑,但成果超越。”他曾不无风趣地写道。但诗歌和哲学又不是截然对立的,它们完全有可能相互补充,相互增色。布拉加就巧妙地将诗歌和哲学融合在了一起。这简直就是感性和理性的妥协和互补。他的诗作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他哲学思想的“诗化”,但完全是以诗歌方式所实现的“诗化”。他认为宇宙和存在是一座硕大无比的仓库,储存着无穷无尽的神秘莫测而又富于启示的征象和符号,世界的奥妙正在于此。哲学的任务是一步步地揭开神秘的面纱。而诗歌的使命则是不断地扩大神秘,聆听神秘。于是,认知和神秘,词语和沉默这既相互对立又彼此依赖的两极,便构成了布拉加诗歌中特有的张力。
    面带大胆的微笑我凝望着自己,
    把心捧在了手中。
    然后,颤悠悠地
    将这珍宝紧紧贴在耳边谛听。
    我仿佛觉得
    手中握着一枚贝壳,
    里面回荡着
    一片陌生的大海
    深远而又难解的声响。
    哦,何时我才能抵达,
    才能抵达
    那片大海的岸边,
    那片今天我依然感觉
    却无法看见的大海的岸边?
    ——《贝壳》
    聆听,并渴望抵达,渴望认知,却又难以抵达,无法认知,我们仿佛看到诗人布拉加紧紧握住了哲学家布拉加的手。但哲学和诗歌的联姻十分微妙,需要精心对待,因为布拉加发现:“在哲学和诗歌之间,存在着一种择亲和势,但也有着巨大分歧。哲学之不精确性和诗歌之精确性结合起来,会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产生出一种超感觉的上乘诗作。可是,哲学之精确性和诗歌之不精确性混为一道,则会组成一个糟糕的家庭。所谓哲学诗、教育诗和演讲诗都是基于后面这种婚姻之上的。”有时,为了保护诗艺,就得用上另一件利器,这就是布拉加时常强调同时也不断运用的诗歌秘密:“人们说诗歌是一种语言的艺术。不错!但诗歌同时又是一种无言的艺术。确实,沉默在诗歌中应当处处出现,犹如死亡在生命中时时存在一样。”也正因如此,布拉加给自己描绘了这样一幅自画像:
    卢齐安·布拉加静默,一如天鹅。
    在他的祖国,
    宇宙之雪替代词语。
    他的灵魂时刻
    都在寻找,
    默默地、持久地寻找,
    一直寻找到最遥远的疆界。
    他寻找彩虹畅饮的水。
    他寻找
    可以让彩虹
    畅饮美和虚无的水。
    ——《自画像》
    虽然诗人“静默,一如天鹅”,但他的心却怀着认知的渴望,始终在“默默地、持久地寻找,/一直寻找到最遥远的边界”。这其实也是布拉加一生的寻找和追求,他坚信,诗人之路就该是一条不断接近源泉的路。或者,换言之,他给诗歌下的定义之一是:“一道被驯服的涌泉”。
    罗马尼亚文学史家罗穆尔·蒙泰亚努说得更加明白:“无论从高处看,还是从低处看,无论向里看,还是往外看,世界对于卢齐安·布拉加都好似一本有待解读的巨大的书,好似一片有待破译的充满各色符号的无垠的原野”,因此,布拉加总是努力地“将一种语言转换成另一种语言”,“将一个代码转换成另一个代码”,同样因此,在布拉加看来,“任何书都是种被征服的病”。蒙泰亚努认为,有三种诗人:一种诗人创作诗歌,另一种诗人制作诗歌,还有一种诗人秘密化诗歌。而布拉加无疑属于最后一种诗人。
    没错,布拉加的诗歌总是散发出浓郁的神秘主义气息。他坚信,万物均具有某种意味,均为某种征兆。诗人同世界的默契是:既要努力去发现世界隐藏的奥妙,又要通过诗歌去保护和扩展世界的神秘。在他的笔下,“光明”象征生命和透明,“黑暗”象征朦胧和宁静,“花冠”象征存在,“风”代表摧毁者或预言者,“水”象征纯洁,有时也象征流逝, “黑色的水”象征死亡,“血”是液体的存在,象征着生命、祖传、活力、奉献和牺牲,“泪”意味着忧伤、温柔、回忆、思念和释放,“大地”确保人类存在的两面:精神和物质,本质和形式,持续和流逝,词语和沉默……“雨”则是忧郁和悲伤的源泉。而当“雨”变成“泪一般流淌不息的雨滴”时,就已然成为忧郁本身了:
    流浪的风擦着窗上
    冷冰冰的泪。雨在飘落。
    莫名的惆怅阵阵袭来,
    但所有我感到的痛苦
    不在心田,
    不在胸膛,
    而在那流淌不息的雨滴里。
    嫁接在我生命中的无垠的世界
    用秋天和秋天的夜晚
    伤口般刺痛着我。
    白云晃着丰满的乳房向山中飞去。
    而雨在飘落。
    ——《忧郁》
    需要强调的是,在布拉加的诗歌中,这些意味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有时也会随着心境、语境和环境的变化而有所变化。
    布拉加的诗歌还明显地带有一丝表现主义色彩:注重表现内心情感,激情,伤感,充满灵魂意识,力图呈现永恒,讴歌乡村,排斥城市,向往宁静和从容。但不同于典型的表现主义作品,他的诗歌神秘却又透明,基本上没有荒诞、扭曲、变形和阴沉,语调有时甚至是欢欣的,时常还有纯真和唯美的韵味。他不少诗歌中对美的敏感和迷恋就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那组《美丽女孩四行诗》:
    一个美丽女孩
    是一扇朝向天堂敞开的窗户。
    有时,梦
    比真理更加真实。
    一个美丽女孩
    是填满模具的陶土,
    即将完成,呈现于台阶,
    那里,传奇正在等候。
    多么的纯洁,一个女孩
    投向光中的影子!
    纯洁,犹如虚无,
    世上惟一无瑕的事物。
    …………
    作为哲学家-诗人,布拉加的目光敏锐而深邃。他很善于抓住事物的本质,然后再用形象的语言表达出来。短诗《三种面孔》就生动地道出了人生三个不同阶段的特质,在某种程度上,也预言了他自己的命运:
    儿童欢笑:
    “我的智慧和爱是游戏!”
    青年歌唱:
    “我的游戏和智慧是爱!”
    老人沉默:
    “我的爱和游戏是智慧!”
    在最后的十余年里,布拉加真的沉默了,尽管那时,他在哲学、诗歌、美学、戏剧等诸多领域都已作出非凡的成就。失去了讲坛,失去了言说和发表的权利,失去了同读者交流的平台,他只能“像天鹅一样地静默了”。事实上,他并没有完全静默。据罗马尼亚文学评论家阿莱克斯·斯特凡内斯库描述,在最后的岁月里,他依然在写诗歌,在翻译歌德的《浮士德》,在整理和编辑自己的作品。一个坚信永恒价值的哲人和诗人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了呢?!面对艰难,面对困厄,他似乎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
    不容易的还有那歌声。昼
    与夜——世上的一切都不容易:
    露是通宵歌唱的夜莺
    因疲劳而流下的汗。
    `——《四行诗》
    但作为诗人,布拉加明白,他“属于独立的民族”,属于将言说和沉默融为一体的异类,诗人的使命就是要“效忠于一门早已失传的语言”:
    不要惊奇。诗人,所有的诗人属于
    独立的民族,绵延不断,永不分离。
    言说时,他们沉默。千百年来,生死交替。
    歌唱着,依然效忠于一门早已失传的语言。
    深深地,通过那些生生不息的种子,
    他们常常来来往往,在心的道路上。
    面对音和词,他们会疏远,会竞争。
    而没有说出的一切同样会让他们如此。
    他们沉默,如露水。如种子。如云朵。
    如田野下流动的溪水,他们沉默着,
    随后,伴随着夜莺的歌声,他们又
    变成森林中的源泉,淙淙作响的源泉。
    ——《诗人》
    让我们感到宽慰的是,布拉加逝世几年后,尤其在1965年后,他为罗马尼亚文化所作出的卓越贡献得到公认。禁令废除,他的作品再度出现在罗马尼亚公众视野。罗马尼亚文学评论家们开始阅读和研讨布拉加诗歌,并纷纷给予高度的评价。文学评论家米·扎奇乌称赞道:“继爱明内斯库之后,罗马尼亚诗歌在揭示大自然和宇宙奥秘方面之所以能获得如此广度,卢齐安·布拉加的贡献是任何两次大战之间的诗人无法比拟的。”罗马尼亚科学院院长、文学评论家欧金·西蒙断言:“没有任何一个两次大战间的诗人对后世有着像卢齐安·布拉加那样重大的影响。”确实,在斯特内斯库、索雷斯库和布兰迪亚娜等罗马尼亚当代最优秀的诗人身上,我们都能看到布拉加的影子。瞧,诗人布拉加曾经沉默,随后,真的“又变成森林中的源泉,淙淙作响的源泉”。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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