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与改革开放前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师徒不同,20世纪80年代的师徒已经在精神世界分道扬镳:以精英文化为背景、拥有大学生身份的徒弟,和以大众文化为底色、用经验维系权威的师傅之间,三观上产生裂隙,构成了文本中巨大的戏剧张力。这时,综合了师生传承、武侠门派和父子伦理的师徒关系,在工作关系、道德忠诚和长幼情感的交集中旋转,并不断表达着从技术权威、生活权威蔓延到精神权威的心理需求。以保护和支撑为外在表现的“父子伦理”的变形,在渴望独立精神的徒弟那里,遭到了严重的反弹。这是在“父”以外的精神依赖和压抑,这一关系的提取和发现,为先锋书写提供了宽敞的空间,为诗意的充盈和饱满找到了土地。 《完美的焊缝》中的郭志强一出场就是告发师傅的“内鬼”候选人,正是由于他对师傅坚固的“规矩”深恶痛绝,对带着僵化腐朽气息的师尊无比蔑视,对过生日、陪打牌、偷拿厂里物资救师弟女儿等一系列做法坚决不从,因此成为一个既有师徒体系中的另类。《黑眼睛》中的骆北风在暴风雪夜里救下因巡检设备冻晕的徒弟欧阳炜,并按照省工人报社和厂建设指挥部的要求,杜撰了一出英雄勇斗阴谋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坏分子的神剧,通过自我“污名化”实现了对徒弟也是恋人的成全。命运的分野被历史巨变放大,当骆北风的名声、遭遇、情绪都以自由落体的速度跌入低谷的时候,欧阳炜逐渐地却又是轻快地忘记真相,一时间,良知缺席、谎言篡位、拒绝救赎,在世俗生活的磨损中,欧阳炜对师傅从依恋感恩变成两不相欠,变成“怒其不争”、无比嫌弃,最终陌路。骆北风则是极其主动地把青春、事业、生活、名誉一起撕碎了,扔到呼啸凛冽的北风中。由此可见,《黑眼睛》中的师傅与徒弟,并不因为情节的走向而趋于简单的二元对立,相反,一直在进行着精神辩论、影响着彼此命运的他们,几乎是同时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希望和光明。更为荒诞的是,他们连基本的师徒都没有做到。小说中的徒弟们或因志不在此,或因个人恩怨,都没成为传承衣钵的接班人;而师傅们不但在对徒弟的技术帮带上乏善可陈,也没有完成对徒弟的思想启蒙,他们或奔放自我、或传统懦弱的价值观遭到了“徒弟”的集体反动。 当然,师徒只是作者观察人情、思考世界的视角,并不是他叙述和表达的终点。刘建东显然具有清晰的整体意识,尽管他对象征和视角情有独钟,但情节逻辑和人物命运始终主宰着小说的方向,在人物及其关系不断荒诞化的过程中,师徒的价值认同裂缝不断加宽,精神对话演变为精神辩论,支撑着悠远的抒情和苍凉的诗意。 放弃技术传习的“顺”,突出精神独立的“逆”,把“顺从”的逻辑讲成“拒绝”的故事,是《黑眼睛》的精华所在。无论是郭志强遵循内心、渴望正义的叛逆,还是欧阳炜颠倒黑白、欺世盗名的叛逆;师徒关系与师徒话语的重构,成为一个新的问题,它呈现了师徒关系内在逻辑的悖论,展示了作者对生活的独特、深入的思考,为悲剧命运的沉重抒情和咏叹的同时,又增添了哲理的光芒。而对于这种因世界遗弃带来的高贵的孤独,对于自由、正义的坚守,对于自私、懦弱的唾弃,都在文本中显露出来。也正是如此,刘建东的作品自幽微处来,却能行大方之气;从黑暗处观,却能给人光明。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