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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欣玥:海湾已成回音壁——《红豆生南国》与王安忆的香港故事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同代人》杂志 刘欣玥 参加讨论


    他从小被阿姆用三百斤番薯丝买来,从未见过养父,六岁到了香港,临青春成长,一切感受格外尖锐。屈抑时不免思念生父生母。少年人的心思因文艺熏染启蒙而渐渐倾向左翼,遭遇香港反英抗暴风潮,他撰文,印刻传单,和一个领袖气质的男同学一个女同学组成三人行。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电灯泡,却在风暴退潮后意外地被那女生选择,结为夫妻。妻子的个性和阿姆一样强,在阿姆过生后,他离婚了,找到生母并购屋为她养老。他成为副刊的主编,文艺的心复活,几番女子倾心,又各归各位,好比搭在子时零点的末班车上,绰约见晨曦微露,却是人家的明天了。他独自旅行去南国,忽见红豆,所有的恩欠,困囚,他的蛊,忽得一个名字——相思。
    王安忆《红豆生南国》,原载《收获》2017年第1期。
    “香港的故事,愈说愈长,愈说愈乱,到底该怎么说,香港的故事?每个人都在说,说一个不同的故事。到头来,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诉我们关于香港的事,而是告诉了我们那个说故事的人,告诉了我们他站在什么位置说话。”
    ——也斯《香港的故事,为什么这么难说?》
    另一种“香港的情与爱”
    “香港使我想起人生中的某个时刻,这时刻被漫长的时间过程稀释了,变得比较柔和,不那么刺人心肺,成为一种几乎可说是滋养性质的阵痛,点缀我们的生命。……我是要写一个用香港命名的传奇,这传奇不是那传奇,它提炼于我们最普通的人生,将我们普通人生中的细节凝聚成一个传奇。”1993年,王安忆在《“香港”是一个象征》中如是说,同年发表的中篇小说《香港的情与爱》正是作家为“香港”量身打造的“传奇”。“上海-香港”的双城镜像为论者津津乐道之余,王安忆以“外来者”(outsider)的眼光对香港进行的“纪实与虚构”,并非没有引起香港本土评论界的隔膜与质疑——其中的倒错,则恰好为王安忆独特的“香港书写”情结开辟空间。大概是名字起得太好的缘故,“香港的情与爱”后来竟逐渐脱离小说本身,演绎为香港城市书写的母题一种。以“情与爱”起事的“外来者”王安忆,却偏偏以寓言的方式击中了某种“香港传奇”的精髓:这“传奇”,上起张爱玲《倾城之恋》,后有施叔青《香港三部曲》,黄碧云《无爱纪》,李碧华《烟花三月》等等,遍地开花。此后,更在王德威处得到进一步阐释:“香港的地志学不妨与香港的情欲学相提并论;香港的历史就是香港的罗曼史。而在所有的香港想象中,又有什么比虚构叙事更能托出香港情与爱的征兆?”
    因此,在时隔二十四年后的2017年,王安忆在最新发表的中篇小说《红豆生南国》里再次挑中香港,很难不牵动有心人的联翩浮想——更何况这则以“红豆生南国”为题,以“相思”为文眼的故事,很可以视为“香港的情与爱”母题的又一番演绎。
    《红豆生南国》的人物大多没有姓名,主人公仅以“他”相称。自幼以“三百斤番薯丝”的“极贱”的价钱卖给养母,“他”在六岁时随养母从闽南偷渡到香港寻找“卖猪仔去了菲律宾”的养父,寻养父不得,便在香港扎根下来。从风云激荡的五六十年代到人心栖遑的世纪末,主人公在香港度过了童年与青春;经历了学运,恋爱,婚姻,丧母,离异,寻亲等一系列浮沉,一晃眼已是中年。不难发现,和《香港的情与爱》相比,王安忆在《红豆生南国》中的突破,首先在于选取了一个更为内部、在地的视角介入香港:虽然主人公仍有割不断的闽南原乡,政治上属于少数派的香港左翼(这恰是王安忆的匠心所在);但以粤语为母语,几乎在香港度过了大半个人生,我们的主人公即使不同于本港生人,也已和曾经候鸟般的“逢佳”(上海新移民)与“老魏”们(旅美华侨)有了清晰的身份分野。其笔下的香港,也就不再仅仅是一方中转的港口,一座不夜的璀璨商场,甚至不再是一个传奇般聚散无期的“大邂逅”。在更多细致平朴的叙述之余,不乏睿智的观察,与体己的人间烟火气。正如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所说的,“这城不会泄露它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掌纹一样藏起来,写在街角、在窗格子里、在楼梯的扶手上、在避雷针的天线上、在旗杆上,每个环节依次呈现抓花的痕迹、刻凿的痕迹、涂鸦的痕迹。”在《红豆生南国》里,王安忆如何追随者主人公“有情”的一生,有效地“介入”香港,遂成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换句话说,发现时间与人文在空间里留下的“痕迹”,再现香港,让城市自己开口说话。
    “填海”的寓言
    高度浓缩了百年历史,建筑、街区与族群面孔皆驳杂的香港,确可谓“挤得灿烂”。无怪乎小说家往往从时间与空间落笔,信手拈来,热热闹闹,为香港想象踵事增华。香港学者黄念欣曾在评论《香港的情与爱》时指出,王安忆以北角为“边界”进行的虚构,其实将真正的香港人(甚或香港)排除在外。《红豆生南国》的开头,主人公与养母乘大木船登陆香港,第一个落脚点是九龙的新填地街。在此地度过的童年虽是“一段极苦的日子”,却为小说全文埋下伏线。与作为新移民社区,有“小上海”或“小福建”之称的北角不同,19世纪末由填海取地而来的新填地街,从半岛自身的文化肌理生长而出,再无所谓“边界”。王安忆了然“填地”二字的历史意涵,不仅在于以一处“无中生有”的土地安置“外来者”的命运,更牵连出香港独有的空间生成经验:填海取地,寸土寸金。百年海岸线因为人力工程而持续变迁,在人们为一座现代都会的璀璨与传奇性拍手称奇时(当年的王安忆也是其中之一),不断消失的滩涂,港口,码头与岛屿却很少为人注意。对于“填地”意义的指认与揣摩,到了90年代维多利亚港前的一幕,则更加引人深思:
    “填地日益增阔,地上物堆垒,天际线改变,变成几何图形,等到天黑,将大放光芒,此刻还封闭在新型建材的灰白里。汽笛声被夹岸的楼宇山峦吃进去,吐出来的是回声,海湾已成回音壁。这是香港吗?他都不认识了!”
    回声是被时间过滤了的声音。变迁的天际线与海港上空的汽笛声,主人公的喟叹,都提醒着我们这是两个时代的对话:五六十年代,与回归前后的世纪末。小说中的时间从来都是不均质的,在《红豆生南国》里,王安忆有意略去了七八十年代——而这恰恰是香港经济腾飞,改头换面为国际金融大都会的年月。于是猛回头,好一个“相遇不相识”。香港沧海桑田,甚至连汽笛声都无法穿透岸边坚实的混凝土森林,海湾已成回音壁。此处的城市景观(cityscape)或声音景观(soundscape),即是空间化的香港时间,也是时间化的香港空间,构成一则高度浓缩的香港寓言。这一回,王安忆像一个真正的闲逛者,绕到了繁华盛景的背面,看见了在扩张中消逝的莫可奈何,她所捕捉的“痕迹”,恰是对历史的敬重。关于填海与消逝的寓言,令人想起香港诗人也斯在诗歌中表达过同样的思考:
    “最繁盛的商业中心!”真没有意思……但我也不想说一切
    只有破碎,这儿一切只可以是
    矛盾和嘲讽的景象,说所有事物
    变化得这么快所以我们并没有
    历史。
    ——《大角咀填海区》,1994
    值得一提的是,《红豆生南国》的主人公自小是“文艺青年”,青春启蒙读物是戴望舒、徐志摩的五四抒情诗,这奠定了他此后一生与文艺纠缠的命运。即使是在狂飙的六七学运里,少年革命的情怀,也有着一颗“抒情的,诗意的,浪漫的核心”。在往往被刻板指称为“文化沙漠”的香港社会,如此旧文人趣味,自然令主人公显得格格不入。但也正因为这格格不入的文艺或诗意,能体贴入微,敏锐触碰到一个潜藏在市井中,有声有色,有情有义的香港。从路边火油炉里的滚烫面线,新填地街的腐烂水果香气,到粤剧院里的男女丽人,“困窘的现实里,更需要开辟出另一个空间,存放截然相反的储藏”。最后汇聚到对“填海”的凝视中:王安忆在香港贯谈的“时间心结”之外,看见了“空间尽头”的焦虑,进而提出以边缘化的文艺抚平香港焦虑的可能性。这又令“填海”寓言开出新的层次来。正如小说中的李小姐对于“有形”与“无形”的理解:“地产是有形资本,艺术则是无形,有形资本已近饱和,不说远,只说近,香港的楼房,如同森林,向海湾取地,终有取尽的一日,而无形的——她做了一个向天空盛开的手势,有如舞蹈。”
    怎样的“南国”,生出怎样的“相思”?
    小说结尾,我们的中年主人公从一场又一场的相亲会上出逃,如同自我放逐般出门旅行。“就像一个中情蛊的男子,走也走不远,走也走不久,还是在南亚,同一气候带上,台湾。”行至宝岛最南端的垦丁,看见了丛丛簇簇的红豆,俗称“相思豆”。心惊之余,主人公有如大梦初醒:“他的恩欠,他的愧受,他的困囚,他的原罪,他的蛊,忽得一名字,这名字就叫相思。”王安忆如起兴般早早引出“红豆生南国”的诗题,却按而不发,直至最后才揭开谜底,如同抖落藏在袖笼中的一枚红豆。台湾之旅的故事遗世独立,意在言外,兀自将情蛊、恩情、原罪与相思一股脑统统抛出。但又如禅机故事,虚虚实实,参悟与不悟,中蛊与解蛊,有情与无情,只在一念之间。为何是台湾?为何一个香港故事要以台湾做结?穿针引线的“情蛊”的故事,“受恩”与“相思”又当作何解?以上种种,怕要交给读者自行裁夺。但颇为值得玩味的是,正因为结局这节外生枝的一笔,的确将作为人文隐喻与身份地理学的“南国”推到了舞台上来。
    稍加留意的话,《红豆生南国》暗中牵及了一连串地理坐标。无论是气候带上的南亚,文化上的岭南与闽地,还是“阿爹”走失的南洋菲律宾,“南国”始终是复义的。在南国的土壤里生出的身体,亲缘与国族因此也是复义的。“南国”当然可以是王安忆念兹在兹的香港,是作为镜像的台湾,却也可以是主人公的原乡闽南,那操持着不同的乡音,尚存一息的母国温情。当我们在想象南国,谈“情”说“爱”时,其实是在不断面对陌生化了的边界(boundary),情感(affection)与认同(identification)问题。当生母和养母孰轻孰重成为一生的困题,当对于受恩与近昵的拒绝,对于界定身份的恐惧,一再驱使着主人公逃离,及至发出“放过我吧!”的呼告——而他确乎是执着于报恩的。“在他的身份处境,所谓至亲,都是有隔阂的。有亲无情,有情却无亲,情和亲都是有恩。”对主人公而言,最后也许无法决定自己能够“成为”什么,却至少可以决定自己“不成为”什么,“不成全”什么。在这种宁缺勿圆的姿态里,我们实在很难不从中看到香港主体的困囿。帝国印记,破殖民的迷思,还有如阿巴斯(Ackbar Abbas)所说的“消失/失踪”(disappearance)的本土焦虑,都以如同幽灵般在《红豆生南国》里游荡。何其辽阔,又何其暧昧,究竟是怎样的“南国”,生出了怎样的“相思”?这“相思”又要赋予谁?
    《香港的情与爱》曾这样言说逢佳与老魏的关系:“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凭‘爱’,不如说是凭‘良心’”。那么到了《红豆生南国》里,大概可以改写为“与其说是凭‘爱’,不如说是凭‘恩情’”罢。虽然小说也写到了主人公与诸位女子的情感纠葛,但这一次,“香港的情与爱”已经完全超越了男女情欲的书写。又或者不妨说,从“良心”到“恩情”,在王安忆的笔下,香港的情与爱从来就不是纯粹的罗曼蒂克。其实自1983年初次访港后写下散文《美丽的香港》开始,王安忆对香港着墨次数虽不多,却始终饱满充沛。如同作家的创作,从80年代起就表现出的对于时代浪潮的分外敏感,这一系列香港书写,亦不断出现症候性的新变。可以说,《红豆生南国》的出现,为王安忆本人三十余年的香港文学想象补上了“后九七”的拼图。至此,是传奇也好,寓言也罢,王安忆的香港故事被连缀起来,浮出水面。这个故事横跨了香港文学-历史上关键的“回归”时分,在现实时局与文学虚构的并线发展中,作家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中,成为了一个值得继续探究的论题。
    如罗兰·巴特所言,城市是一种话语与符号建构,此番“接地气”的视角及其所能“看见”的“香港”,自然为王安忆打开了重绘香港想象的入口。这种讲述香港“本土”故事的尝试,是否包含王安忆对于“外来者”讲述香港故事的合法性的回应,我们不得而知。但仅就身份、时间与空间而言——对香港历史的嵌入、对特定空间的着墨都落到实处。这些绵密的人文历史,与主人公的“少年心事”和“罗曼蒂克消亡史”暗中精密贴合,读来让会心者惊喜;但又能在讲故事的表面做到不着痕迹,这自然是王安忆多年写作的功力。换句话说,王安忆的故事是有层次的,对话的声音亦是有层次的。即使对于叙事中的“香港”没有自觉体认,抑或不感兴趣的读者而言,仅作为演绎恩情、人性与人心故事的《红豆生南国》依旧成立、圆融——但那会是这篇小说的另一种读法了。
    2017/4/20 于美国杜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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