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2001年有感于冯骥才先生的《手下留情》——用现在话说是非虚构作品,记述天津改造中老街“抢救”的文字——中一个真爱历史文化的知识分子的心性与血性,曾著文《有谁研究过城市的魂灵》一文,同声相和于他在天津估衣街等街道上的心急如焚与奔走呼号,那些标识着天津卫发展的一页史册,终是翻了过去。想一想,历史的进程就是如此,好在有文字可以录记和存留。 这部《俗世奇人》,我也是将之视作一份历史人物的存像的,如冯骥才序中所言,“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性格迥然相异。然燕赵故地,血气刚烈;水咸土碱,风习强悍”。收入《俗世奇人》集中的正是这些市井民间的各色人等,作者讲是在《神鞭》《三寸金莲》之外还有些人物让他意犹未尽,欲罢不能,那些跃然纸上的性格与形象,成就了这部笔记体式的小说。我私下里却以为,它们,也是从另一个层面——人的,而非物的——讲述了曾经的活的历史。这一份记录,我同样珍视非常。 谁仍在意着城市的血脉?当城市的风景大面积地代替了乡村,我们的乡村人物从纸上渐次退场的当口,城市或说是新城的人物还没有出场之际,一座历史老城的曾经风流也随着历史的折页而淹没了,“抢救”的意义,之于冯骥才的写作,较之这座城的改造途中的面貌,他作为一个作家的奔走,是同样重要的。如果没有一个作家的写作,可能“他们”就真的被历史湮没掉了,以后不会有人记得他们,而附着于“他们”——这些前辈身上的一座城市的文化个性或做人品性,也不可能被作为一种新城文化生成中的参照,而文化的切断,人文的断流,不会使我们文化的洪流更强韧只会使之更瘦弱。或者说,如果没有历史的可参照,文化也不成其文化,历史也不成其历史了。从这个意义上看《俗世奇人》,它的每个篇幅虽小,但雄心却是接通了地脉和血脉的。 《苏七块》,写一位苏姓大夫的医道,非七块银元不行医,以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一次牌桌上,车夫来求医,没钱,不治,正打牌的另一位华大夫看不惯,悄悄出去将钱给了车夫,车夫把七块大洋码在台子上,苏七块手到病除。但打牌散场之际,苏将华大夫叫住,从怀里掏出七块大洋还给他,不是不给治,是怕坏了规矩啊。这不,既治了病,又维护了规矩,苏大夫的心里可不跟明镜似的。《刷子李》,从绰号就知有手艺,这位营造厂的师傅,绝活在于粉刷时能做到一滴不漏,其标志性行头是一干活便是黑衣黑裤黑布鞋,房子粉刷完了,一身黑衣上没有一个白点!曹小三学徒第一天就被师傅震到了,什么是本事,本事就是不自欺方能不欺人。还有《张大力》的洒脱,在“凡举起此石锁者赏银百两”面前使了大力证明了自家的武功,又在“唯张大力举起来不算”面前保住了心性,那种绝不纠缠、“哈哈大笑,扬长而去”的洒脱里有着津人的幽默和磊落。《泥人张》寥寥数语,说的不单是泥人张的手艺,而是泥人张支撑了手艺的性格,面对海张五那厢的挑衅,泥人张不瘟不火,随手用鞋底的泥巴捏出一脸狂气的海张五,而面对海张五的进一步的不屑,泥人张将海张五的泥像成批生产了一二百个,挂了“贱卖”的招牌,却使得海张五花了大价钱买断,还给天津码头添了一个逗乐段子。这种斗智斗勇的趣事也只有老天津卫人能做得到,什么都放在明面上,明面上的事理和体面,你不维护,自有人让你维护。《神医王十二》的“神”在于游走于中西医之间,又能现代医,又能传统治,而手到病除的绝活全在“灵光一闪”,就地取材。 当然凭手艺吃饭的还有,比如冯骥才书中绝不回避的另类边缘人物,《小达子》就是一个代表。“其貌不扬,短脖短腿,灰眼灰皮”,“站着赛个影子,走路赛一道烟儿”,就是这个“眼刁手疾”的小偷,也写得惟妙惟肖,而且他还在得手之后再度失手,让他失手的人正是教他一度得手的人,一个怀表的得与失,教他“头一遭尝到挨偷后的感觉”,到底是技不如人,哪条道上都有高人呵。 《小达子》在流畅行文中展示的小达子的怅然和恍然,使得这个原本让人有几分可气可恨的人平是增添了几分可爱有趣。还有《燕子李三》,专偷富豪大户,每偷一物,还画一只燕子做记号,这位民间高人与天津直隶总督荣禄老爷的斗法也甚是精彩,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又目瞪口呆,而对于官印的不屑于拿,不但显了李三爷的性情,还大大调戏了总督大人。正如外人笑道:“那破东西只有你当宝贝,谁要那个!”哈哈,这才是天津卫人的为人作风。 一座城市,是有其养成的血脉的,这种血脉,成全着这座城市。但大多数时候,这种血脉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不像是城市交通枢纽或是下水管道,或是高楼大厦,亭台楼阁,这种血脉常常隐在民间,默默成就着一座城的气味、气息、气场,而一座城,也因有这种气味气息气场才成为这一座城,而不是那一座城。 燕赵故地,其血气其风习,我们在史书的阅读中得悉一二,然当代幸有冯骥才先生的书写得以承续,让我们看到并记住,还有这一些同类,在我们身边,近处,曾做如是想,曾经这样做,也曾这样洒脱地生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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