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过去了,散文作为一种文体并没有变得更透彻明了,相反时不时总有疑窦衍生出来。这也许正是散文作为文体的活力所在吧。 有一个东西一直困扰着散文,那就是散文作家个人经验的局限、洞见、意义、合法性与有效性等等。这应该都是散文作家首先要面对的、厘清的。 散文作家首先面对的并不只是语言与修辞,甚至首先面对的也不是新,包括语言与修辞的新。罗兰·巴特说:“我写作,因为我不想要我得到的词语:出于摆脱之因。同时,这倒数第二的语言是我的悦的语言:晚间我一连数小时地阅读左拉、普鲁斯特、凡尔纳、基督山伯爵、一位旅行者的回忆,有时甚至是朱利安·格林,这是我的悦。但不是我的醉:醉只可能随绝对之新词一同而来,因为只偶遇新才撼动了意识。”(罗兰·巴特《文之悦》) 罗兰·巴特的话确实误导了作家,散文作家要面对的最棘手问题不是新与悦也不是“我的”新,“我的”悦与“我的”醉,包括“我得到的”所有词语,而是如何保证“我的”这种新,“我的”这种悦,“我的”这种醉,包括我得到的词语的深刻洞见及合法性、有效性。 应该没有人认真考虑过所谓个人经验的合法性与有效性,包括其难度。我们总喜欢说“我的”,总喜欢说自己的书写是有难度的,但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个人经验的局限、合法性与有效性。比如我们描述的难度真的就是散文的难度吗? 散文书写确实是有难度的。作家们总认为这种难度来自自为。桑塔格说,“写作是你给予自己的一系列许可,让自己以某些方式表达。发明,跳跃,飞行,跌落。然后寻找具有自己特色的叙述和坚持。”(桑塔格《作为阅读的写作》)。 我们据此可以说写作是一种发明的许可、跳跃的许可、飞行的许可、跌落的许可、寻找的许可、具有你自己特色的叙述的许可和坚持的许可,问题的难度在于我们必须想办法证实这种我们自己命名的许可、发明、跳跃、飞行、跌落、叙述、坚持的合法性、有效性与难度。 尼采说:“真理是人们已经遗忘了其原初样子的幻像”,“真理”何以遗忘了其原初样子?在尼采看来罪魁祸首就是多种多样的隐喻、换喻和拟人。这些隐喻、换喻和拟人,包括原初真理本身,包括所谓的个人经验一旦变得陈腐不堪,那么首先大打折扣的应该是其合法性、有效性,包括难度。 我们应该习惯这种失去与大打折扣。就如同我们习惯我们笔下那些自以为是的隐喻、换喻和拟人。尼采开出的药方是,我们只能按修辞的范畴衡量这个世界的价值,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只能与这个衰败的世界一起衰败,正是这个“轻举妄动、随心所欲的实验时代”造成了价值与真理的衰败。如何让“真理”还原其原初样子,本尼特开的药方是“奔忙”。“我们肯定逃脱不了修辞,但我们仍然可以使它奔忙。”(本尼特《修辞和比喻》)。换言之,选项可以有多个,比如修辞,比如奔忙与衰败,比如游走在意义的边缘等等。 如果再伸延一下,我们要的那个合法性、有效性与难度也许就在这个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普通语言、游走在意义的边缘里的衰败一样衰败着,陈腐不堪着。 我们总是不能保证、我们肯定不能保证这种“使它奔忙”,或者奔忙的合法性与有效性,包括难度。就如同我们无法保证让“真理”回到原初的样子一样。如果“真理”回不到原初的样子,我们的书写便很难找到自己的合法性与有效性。可能的选项是借助桑塔格说的许可、发明、跳跃、飞行、跌落、叙述、坚持、寻找等等唤醒意义。在一个一切都从偶尔开始、一切都从偶尔结束的时代,意义不可或缺,唤醒更是不可或缺,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写作游走在个人经验的边缘吧! 我们可以规避任何许可、任何发明、任何跳跃、任何飞行、任何跌落、任何叙述、任何坚持、任何寻找,包括任何修辞,任何扩展、充满、指引,但不能规避意义。否则会被那个叫意义的东西彻底背弃。 菲利普的话有助于我们重新厘清这一问题的重要性,他说:“人们知道什么是书写吗?这是一种古老又模糊的举动,又是令人眼红的实践,其意义寄寓在神秘的内心。谁完成了这样的书写,谁就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瞧,有人质疑我们是否真的知道什么是书写了。是的,我们真的知道什么是书写吗? 菲利普并非主张我们重新回到原点,而是想证实我们的书写是否属于“还是依据传闻,什么都不存在为好,而自我特别是在散发神性的反照下,就是失去理智的书写游戏。”及“依照迟疑的态度,点滴墨汁类似崇高的夜晚——用模糊的回忆,擅取着创造一切的某些义务,以便证实我们在这里生活或者说我们在这里活着。”一个传承到一个,最后“作为自身的律法落在苍白的充满果敢的纸上”。(菲利普《文学与整体性》)。 菲利普直截了当地说如此“——就会有几乎接近自杀的欺骗”。菲利普是说如果我们的书写属于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或者失去理智的书写游戏,或者擅取着创造一切的某些义务,那这个所谓的自身的书写的律法就无法实现。这样书写的合法性与有效性包括难度就要大打折扣了。 菲利普的话的价值并非全在这里,而在其对书写这种古老而又模糊举动的重新命名。这已经无限接近我们称之为散文的那个东西了。既古老又模糊。对,既古老又模糊,散文作为一种文体的属性已经差不多昭然若揭了。我们只要用我们的实践证明这种古老与模糊性的合法性、有效性与难度就可以了。 古老又模糊的举动、令人眼红的实践,寄寓在神秘的内心。这才是菲利普要说的话。也是散文这个文体要抵达的地方。就是说已早早有一个神秘的内心寄寓在那里了。剩下的问题全靠我们感知了。这也许正是所谓个人经验的令人困惑之处。 我们并非在任性地对作家个人经验的合法性、有效性与意义进行某种道德评判或者阉割,也不想以此造成任何新的困扰与麻烦,从而使问题变得更糟,而是想说,我们差一点成为那个在书写中自己为自己制定规则与律法的人。这不是作家应该干的事。如果我们真的那样做了,如果我们真的忙着在自己的书写中为自己制定规则,那么文本这个陀螺也许会停下来,也许会照常旋转下去,只是别指望任何洞见的产生了。 本雅明说:在漫长的历史阶段中,人类的感知方式随整个人类生存方式的变化而变化。人类感知的组织形态,它赖以完成的手段不仅由自然来决定,而且也由历史环境来决定。当前的条件对于有类似洞见的人类来说更为有利了。(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问题是这一切并没有变得更为有利。好在本雅明并没有让问题变得更复杂,而是更简单了,即他只是对有类似洞见的人类来说更为有利了。散文作家要感知、要成就的也许正是这个超越个人经验的无法被机械时代复制的关于人的、关于人类的类似局限与洞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