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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章灿 书桌上摆着厚厚一撂校样，多达580页，洋洋40馀万言。这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六年前，欢萍报考我的博士研究生时，曾经交给我一份同名的书稿。那是她的硕士论文，是这部书稿的雏形，已经多达二十来万字，这样的篇幅，在现今的硕士论文中已经不多见了。据我粗略翻阅的印象，书稿设计的视角颇有特色，文献发掘使用也有比较好的基础，当然，也有一些论析还可以更加深入。能够在三年时间里完成这样一篇硕士论文，是不容易的。第一次见面，欢萍的勤勉和高效率，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博士阶段的学习，欢萍也只用三年就如期毕业了，应该说，这个难度比硕士毕业更大。与其他同学不一样的是，在这短短的三年时间里，她不仅顺利完成一篇长达二十多万字的博士论文《乾隆南巡与江南文学文化研究》，获得答辩委员会给予的优秀评价，还克服种种困难，焚膏继晷，抓住点滴时间搜集材料，为修改吴锡麒研究的旧稿作准备。她的勤勉和高效率，再一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考虑到欢萍的研究方向和未来的学业发展，在欢萍博士毕业以后，我推荐她进入南京大学历史系博士后流动站，跟随范金民教授继续进修。随后，她又顺利地拿到教职，到江苏第二师范学院从事她挚爱的教学科研工作。毕业以后，每次见到我，所谈的无非是读书与写作，真如陶渊明诗所说，“相见无杂言，惟道桑麻长”。这当中自然也包括对那部旧稿的修订。实际上，这六年来，欢萍在读书和写作中，始终注意继续搜集与吴锡麒研究相关的材料，丰富论述，充实旧稿。 两个月前，欢萍告诉我，这部书稿已经修订好，准备交凤凰出版社出版。我没有想到的是，定稿已经超过初稿一倍，其文献挖掘的深度和论述分析的老到，也非旧稿所可同日而语。此刻，我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勇猛精进”这四个字，我想，只有这四个字适合来形容欢萍这几年在学问上不断进步的状态。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作为此书研究对象的吴锡麒，是乾嘉文坛上的一位全才，诗词文俱工，对当时以及晚清文坛都有很大的影响。但此书只研究吴锡麒之诗，故命题为《乾嘉诗人吴锡麒研究》，焦点明确。《孟子》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论诗必须知人，知人必须论世。吴锡麒作为乾嘉时代翰苑诗人的代表，其诗歌创作与乾嘉时代的关系，他与其他翰苑诗人及湖海诗人的交游关系，都有必要考实，才能奠定进一步论析吴氏诗作的基础。本书分上下两编，《乾嘉诗人吴锡麒研究》实际上只是上篇的题名，而下编则是《吴锡麒年谱》。两编的份量差不多，都有二十来万字。无论从篇幅规模上看，还是从内容实质上看，这本书都完全可以看作是两部专著，一部是对吴锡麒诗歌的文学史研究，一部是吴锡麒生平的文献学研究。在此之前，学界对吴锡麒的研究，偏重于将其作为词人来研究，论文也不多，对其生平与诗文研究更少，连专门研究吴锡麒的学位论文，都寥若晨星。欢萍这篇硕士论文，是关于吴锡麒研究最早的论文之一，在她之后，近三五年来，又出现了几篇以吴锡麒为主题的硕士学位论文，但都不够精深全面。而且，至今为止，还没有一部吴锡麒研究的专著出版，现在，欢萍一下子就贡献了两部，无论是对欢萍个人来说，还是对整个清代文学研究界来说，这都是一件可喜的事。东皋草堂之知音，有正味斋之功臣，欢萍当之无愧。 近年来，随着清代诗文研究领域人力投入的大量增多，特别是随着国家清史研究工程的展开，很多以往难得一见的清代文献得以影印，甚至有整理本面世，精装800巨型册、收录诗文集4000馀种的《清代诗文集汇编》也应运而生，填补了清代诗文集资料的空白，为清代诗文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源，但具体到某个诗人的研究，还是需要研究者动手动脚，发掘材料，才能找到适合新的切入角度的新文献、新史料。欢萍在文献发掘上花了很多工夫，也有很多创获。这不仅体现在上编第一章和第二章中关于吴锡麒家世籍贯、字号室名、著述版本以及生平交游的诸多考证，也体现在下编《吴锡麒年谱》中诸多诗词文作品的编年考证以及生平事迹的考证，还体现在书末附录《吴锡麒集外诗词文辑佚》。即使只是简单翻阅一下书末长达十六页的《参考文献》，也可以初步体会作者在文献翻检使用上所下的工夫及其表现出的功力。 吴锡麒别集最常见、最为人熟知的是《有正味斋全集》，由于此书有“全集”之名，因而容易给人以误导，以为有此一集，便足以囊括吴氏文学创作的全部。事实上，以往对于吴锡麟生平及其创作的研究，甚至包括近几年出现的几篇学位论文，其研究主要的乃至全部的取材范围，基本上都限于这部较为常见的《有正味斋全集》，充其量再加上《续修四库全书》中所收录的几种吴氏诗文集。欢萍经过调查寻访，不仅找到了多种富有史料价值的吴氏序跋、尺牍、日记，还找到多种较为罕见的吴氏诗文别集，例如复旦大学图书馆所藏其早年诗集抄本《匏居小稿》，南京图书馆所藏其晚年诗集影抄本《有正味斋未刊稿垂老诗稿》，上海图书馆所藏不分卷抄本《有正味斋文集》，以及南京图书馆所藏十六卷本《有正味斋集》。序跋、尺牍、日记等无疑是考证吴氏生平、交游的第一手史料，特别是包括《还京日记》、《澄怀园日记》和《南归记》三种在内的《有正味斋日记》，自乾隆五十八年迄嘉庆二年（1793--1797），虽然只有五年，但基本上前后衔接，详细而连续地呈现了乾嘉时代士人生活的生动面貌，提供了吴氏生平的诸多细节，弥足珍贵。欢萍在编撰《吴锡麒年谱〉时，大量引证这几种日记，年谱叙述因此而显著充实。诗文别集别本则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带我们返回文学生产与传播的历史现场，同时也显著地开拓了吴氏文学研究的空间。例如，欢萍认真比对了吴锡麒早年诗集抄本与晚年诗集定本，发现其诗句与题目都有不少异文，并确认其出自诗人自己的修改润饰，具有独特的文学文献价值。又如，欢萍在上海图书馆发现的吴锡麒未刊抄本《有正味斋文集》，其中收有吴氏所撰《先考行状》和《先妣卢太淑人行略》，不仅对研究吴氏家世情况有极高的史料价值，也使后人增加了一个窥探吴氏对其父母感情的维度。 本书第二章《吴锡麒与乾嘉士人交游考索》也很有特色。吴锡麒享年73岁，在乾嘉文人中算是比较高寿的。他个性开朗，好交游，又有翰苑清要之身，据山长尊贵之位，一生结交了很多朋友。根据欢萍考证统计，吴锡麒交游多达196人，涉及当时诗坛、文坛、学界以及官场，贯串着诸多亲缘、地缘、学缘、诗缘等。欢萍将吴锡麒一生分为三个时期：潜心问学优游乡里时期、冷官翰苑都门酬唱时期、客授近乡往来吴越时期，然后以时间为经，以地缘、诗会或士人群体为纬，详细考索吴氏的交游。这种考索很有必要，也富有意义，考述结合的写法，也很恰当，有利于勾画吴锡麒一生的人事背景，同时以吴锡麒为中心，呈现乾嘉文坛与学界的横断面，为理解当时的士人生活提供一个生动案例。因此，这一章不仅可以与《吴锡麒年谱》互补，是吴锡麒生平研究的重要部分，而且可以视为一篇特殊写法的吴锡麒评传，构成了理解乾嘉诗人吴锡麒的重要背景。 这本书的研究方法，从根本上说，就是文献学与文艺学相结合。欢萍硕士阶段就读于古代文学专业，博士阶段就读于古典文献学专业。比较本书的初稿与定稿，我发现，欢萍不仅在古典文献发掘、考订与使用上日渐成熟，在诗论研究与诗歌题材内容及艺术特色分析等文艺学研究方面，水平也显著提高。本书从第三章到第五章的重点，即在文艺学的研究。欢萍抓住关键一点，亦即吴锡麒诗学思想及诗歌创作与浙派诗学之承袭与化变，细心勾勒其特点，颇有创见。例如，有学者认为，吴锡麒诗歌反映的社会内容不太深广，欢萍以更全面的吴氏诗文集文本为依据，通过细读排比，列举吴锡麒诗歌的题材内容，将其分为山水纪游的行旅风光、咏物描摹与题咏书画、感慨兴亡的咏史怀古、酬赠怀人与吟咏情性、关注民生与隐忧时世等五大类，进而论证吴氏诗歌社会内容颇为深广，就是一个新见。第五章论吴氏诗歌对浙派诗风的承变，分别从渊源、笔法、风格以及整体面貌四个角度入手，彼此补充，相辅相成，论析条理清楚，逻辑井然。 读过这部书，我对乾嘉诗人吴锡麒兴趣更大，好奇更多，也不免产生了一些联想。一方面，吴锡麒所处的乾嘉时代固然有其特殊性，其词林清要与湖海山长的身份与经历也有其特殊性，这两种特殊性与他的诗歌风格特殊性之间有何联系？吴锡麒晚年修订早年的诗稿，从字句到篇题都有改定，其中所反映的诗人诗艺演进的具体辙迹，又是如何的呢？另一方面，吴氏固然诗词文三体俱工，但具体来说，他对于诗词文三种不同文体的体性又是如何认识的，也就是说，在具体创作中，他是如何分别三种文体的功能，发挥其特长的？骈文中的用典与诗词中的用典，同样涉及学问与创作的关系问题，但具体有何不同？这些问题，都可以在后续的吴锡麒研究中，作为进一步思考的节点。往大一点说，吴锡麒这个文坛人物的出现，与乾嘉时代的文化生态以及学术生态有何关系，也是应该思考的。好在欢萍未来的学术道路正长，学力必定与日俱增，我相信，她会在学术研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对于清代文学文化的开掘越来越深，为学界贡献越来越多的新成果。 最后，我还要把“勇猛精进”这四个字送给欢萍，希望她始终维持这种状态：“勇猛精进”，永远是现在进行时，没有完成时。 原载《乾嘉诗人吴锡麒研究》一书，凤凰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