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张悦然的作品,我很忐忑。她陪伴了我整个青春时光,陪伴着我成长。对她的文字从崇拜、妒忌到审视、苛刻的挑剔,这条阅读的路,我走了十多年。既害怕是班门弄斧、又恐惧这否定里是不是也在否定自己,所以,读了张悦然诸多作品,甚至第一时间在《收获》上看到《茧》的时候我也没有能够下定决心来写一写自己的阅读体验。
还记得当时单行本还没有发行,我看完后疯狂地在微博上寻找《茧》的关键字,想看看别人的阅读感受。私心而言《茧》给我的感触并不美好,更准确的说有点失望,张悦然重磅出击的长篇居然还有着一股逃离不了的80后风味,伤感、哀痛、灰暗的心理成长路程、扭曲的爱情、少年时候的陪伴、家族里遗忘了就是背叛的仇恨、死去的胎儿、父母的扭曲、童年的苦难、逃离的欲望等等,纵使它加入了文革背景、选择的岔路等,可,我认为它宏大不起来,也无法承担起让人类和社会反思的重任。
我相信这是她的诚意之作,惊叹于她把文字玩弄于股掌的力量,作品的叙事方式也是新颖的,在现在进行的当下里插入了两个人的自叙来推进整个故事的进程,这样的创作应该说是给我们展现张悦然的蜕变与革新的,《收获》主编程永新评价道:“青年作家不仅挑战自己,更挑战历史和记忆。这部《茧》一定会改变人们对80后作家的整体印象。”我想,这就是悦然《茧》的最大意义,有瑕疵,可是它带来的震撼和改变是无穷的。
当年,第一、二届新概念大赛,韩寒、郭敬明、张悦然、周嘉宁等的名字简直是我的世界里整日猎猎而响的旌旗,伴随着有力有节的文字的力量,让一个还在文学梦里的女生叫嚣着留名文学史的口号横冲直撞,头破血流也依然撇撇坚毅的嘴角,继续向前。这个梦一做就是十年,十年后,我才清醒地知道,他们十六七岁已经开始了“出名要趁早”时,我还在熬八百字的作文;他们二十六七岁已经决定抛弃文学的意义,转型向资本和商业时,我才开始为怎么教学生写出八百字的作文而苦恼。可是想想那冲动的、幼稚的、勇敢的青春,我依然热泪盈眶。
在整个阅读市场迈向商业化的时候,读者大量流失的时候,青春杂志泛滥的时候、网络阅读铺天盖地的时候,却依然有悦然带领着《鲤》的团队坚持在严肃文学的阵地上,这莫大的勇气和坚持已然令人感动。(我总是很担心《鲤》的运营状况,因为我看学生们——高中生都不读《萌芽》这一类的杂志,更没有见过有人拿《鲤》的,因此,心内总是很焦虑,很怕它经营不下去停止了。每次出了新的杂志,我都会刻意地买一本拿去教室里看,学生看到总会好奇,来问我借,我都是一脸刻薄地表示,“书和男人,概不外借。”然后让他自己去买,这样也能推销出去几本。我的这份苦心哟,简直有点猥琐了。希望此篇文章学生们能够“太长,不看。”)
关于《茧》的评论我看到过印象最深刻的有两篇,一篇是豆瓣上《茧》的书评主页被顶到第一位的ID是“一弱”的作者写的《双手插袋的少女》,以《茧》为线来概述了张悦然整体的创作风格和变化,写得很漂亮,驾驭文字的功底了得,通篇流畅动人、有理论有抒情有深度,书评里时有惊人之语。另外一篇是暨大博士唐诗人的评论,现在好像找不到了,当时发表在新浪博客上,我认真读了,唐诗人是文学批评方向的博士应该,他的点评很深刻、很犀利,从专业方向、创作的角度等等点评的《茧》。此外,其他的我认为都不过了了。
有珠玉在前,我更不敢妄言。《茧》就这样生在我心的角落里,不敢萌芽,任它默默地融化在我的记忆里,我想,如果不是读到了《大乔小乔》我恐怕永远也不会写出这篇文章来。因为,《大乔小乔》实在太让人惊艳了。
《大乔小乔》最早发在《收获》2017年的第2期。很感谢《收获》,它为了文学的发展真的做出了很大的努力,更让人动容的是,它一直以一颗促进的、包容的心态来接纳年轻作家们,因为张悦然订了几年的《收获》,就是想要第一时间看到她的作品;因为《收获》我又知道了许多自己不曾关注过的优秀的当代作家。
初读《大乔小乔》的时候,心内的震荡并不那么壮阔,直到我拿到《我循着火光而来》的这本短篇集子再次读到《大乔小乔》,看到那双生的花朵一个向阳而生、一个寂寂而死的悲剧时,我在巴士上泪如雨下。和别人不比,只比张悦然自己,九个关于爱和孤独的故事、关于人生和探寻的故事,我觉得最好的是《大乔小乔》和《动物形状的烟火》(刊载于《收获》)。
尤其是《大乔小乔》已经触摸到社会现象——计划生育下的二胎问题,开始探讨一代人的思想意识形态的问题了。爱和自我的救赎成了叩问的主题,原生家庭对下一代深重的影响,人性本质里的好与坏、挣扎着自救的许妍和背负着一切重压的乔琳,这个短篇直面人生现实,直击人类的灵魂,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有她这样活下去的必然意义,父亲的残缺的后半生,一个健全的男人被边缘化,带着不甘和一双“昆虫标本般风干的眼睛”成了废人;母亲歇斯底里的争吵、自杀式地上访;还有一个永远也无法安静地坐下来的破败、晦暗的家。这一切都因一个不应该出生的“二胎”,一个在七个月大的时候被判了死刑的二胎。人渴望生存的欲望有多大这个阈值恐怕永远无法被测量,可是本不应该出生的许妍却用自己的强大生存意志来演绎了它。
许妍看着乔琳“变了形地身体”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这一下是什么呢?是乔琳怀胎地辛苦?是乔琳腹中胎儿出生以后将要面对地父亲不相认地尴尬?是担心乔琳以后地艰难生活吗?我想都不是。应该是她想到了自己,七个月大地自己也不受欢迎地活在母亲地子宫里,她是一个将要给这个家庭带来灾难地孩子,是不应该地存在。
七个月的孩子,如果早产也是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了,如果要堕掉的话,就是拿很长很粗的针管往肚子上注射一种药物,让胎儿在肚子里死掉,再生下来,这样的做法和杀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一个不被欢迎的孩子只能这样被处理掉,就像处理厨房里乱蹿的蟑螂一样,快速地抽出脚下的澡堂拖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死忙不择路的小生物,然后再拿一张纸巾,把拖鞋底儿上的蟑螂尸体捏掉,丢进马桶里,摁一下抽水马桶,哗呼呼呼一声,这个世界又安静下来了,秩序重新回归正常。一个也许可以长成一米七八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剥夺了成长的权利,悄然无声地像水渗入沙地般地消失;也可以像许妍一样,带着响透医院走廊的哭声委屈地活下来。
大乔和小乔,大乔是合理合法地出生的,所以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做乔家的女儿;许妍是背着债出生的,只能在暗地里做乔家的女儿。纵然许妍少年时候最大的心愿是替代姐姐睡在那个破烂不堪的家里,她无数次地想“如果没有乔琳”,如果没有乔琳,她就可以活在阳光下,可以撒娇、可以笑、可以姓乔;乔琳却说“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不该有你,真的,一刹那都没有”。乔琳对许妍放射了所有的温情和爱,这篇小说里的人物关系都冷漠、乖张,除了乔琳在缝隙里对妹妹的关心,唯一的一缕暖色。
许妍的悲剧仿佛从出生时被处理掉时便开始了,她一生都在努力,都在争命,都在摆脱。希望摆脱那一对不懂爱、不会爱、不屑于爱的父母。许妍因为被处理失败影响了身体也成了母亲上访控诉的资本,渐渐地上访不是上访,不是为了获得赔偿和权益,而是成了一场闹剧,成了一场表演,成了自我感动的套路,成了博取关注满足虚荣的饵料。没有堕胎成功的女儿、蛛网满目的屋子、失去工作的老公等等这一切都像一团肮脏不堪沾满了油污的抹布,不需要的时候,就任它们发霉、腐烂;需要的时候就拎出来当作受伤受难的证据展示给大家。许妍迫切地希望逃离原生家庭的影子。活在大都市里、恋爱的对象是富二代、租的房子漂亮宽阔,她以为她和姐姐乔琳不一样,也永远不会再回到那个她既妒忌又厌恶的家。双生花般的姐妹,一个已经未婚怀孕、被男人唾在脚下,另一个至少目前来看抓住了幸福的影子,也算是值得安慰的了。张悦然的的冷酷俨然不会让故事走向这样的结局,她只想分析现实、抓住现实,揭露现实,原生家庭的烙印不可能从一个人的身上彻底地褪去,每一个女孩子到最后都会变成母亲的影子。
许妍在咖啡厅里等咖啡的十分钟里,沈皓明和乔琳去取落在车里的手机。这十分钟里许妍的焦灼不安和恐惧完全是一个人的本能反应。就像谎言和真相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只需要轻吹一口气,许妍苦心孤诣搭建起的完整有序的生活就会轰然坍塌,“隔着玻璃窗,许妍看到他们朝来的方向走去,乔琳好像在说什么。”说什么呢?不管说的什么,但凡一点点关于自己和家庭的信息,哪怕只是提到许妍的名字我想许妍都会像弹簧一样炸起来吧。
小时候偷偷从抽屉里拿了一块钱巨款到学校,每天花一毛买糖果或者雪糕。有一天,正站在窗台下一个人默默地吃雪糕,毫不起眼、也根本没有想要炫耀自己有零用钱的想法,就是安静地站着,一手拿着雪精糕,一手小心地放在下面接着不小心化了的雪糕水。突然隔着窗台,老师说,快吃呀,要上课了。
放学回到家里就开始胆怯起来、小心翼翼起来,分明记得放学父亲来接我的时候跟老师聊了两句,除了听见说再见还说什么来着?母亲叫吃饭的声音好像比平时大了许多,父亲在餐桌上好像更沉默了,会不会是老师告诉父亲我在学校里吃雪糕的事情了?(我小时候真的是没有零花钱的。毕竟一个学期学费才几块钱。)如坐针毡、心神不宁,最后,我撑不住,哇的一声先哭了……
猜疑比坐实了的事情更让人煎熬,那一刻许妍应该如正一下一下试图要跳出开水锅里的青蛙吧。她竭力地想否认这个家,否认这样的人生,可是没有办法,当她的故事播在电视节目里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主人公之一。沈皓明看到时的愤愤和正义倒显得难能可贵起来,当然如此,一个富裕家庭的孩子当然有资格毫无负担地蔑视一切。从这一点来讲,他倒也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混蛋呢。与沈皓明的分开对许妍来说不啻于从监牢里解脱出来,本来负枷前行的爱情就根本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她的卑微和小心让人心疼,也让人生气。
乔琳的死亡像是一场预谋,乔琳死了,许妍成了真正的乔家唯一的女儿,在可笑的放开二胎的世界里。唯一的庆幸是那个留下来的孩子,妈妈不在了,还有另一个妈妈会一样地疼爱她,给她生的力量和希望。
这样的结局对许妍来说是幸还是不幸呢?我想,这就是张悦然留给生活比小说要更加残酷的世界最后的一点光明吧。
看过很多悦然的照片,不记得是在豆瓣还是知乎上看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张悦然每次参加活动都要化那么浓的妆,不知道悦然看到这样的问题有没有一笑了之,不以为意,还是心里默默愤愤,可我看到了总是很生气,想替悦然回答,(同时一定要翻个小S式的白眼)“因为我长得美,化妆浓淡关你他娘的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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