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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文学的经验

http://www.newdu.com 2018-03-02 文学批评(微信公众号) 格非 参加讨论


    经验不是自动获得的
    今天我想跟大家讨论一个问题:文学和经验的关系。我们拥有经验吗?大家也许会觉得奇怪,无论是写作还是一般人,每个人都拥有经验。如果我们很简单地说,这种经验构成了写作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来源,这当然没有问题。可是我觉得这并不妨碍我们来追问,我们真的拥有经验吗?我写《春尽江南》,写《山河入梦》,还有《人面桃花》,比较多地体会到经验在我身上发挥的作用。
    比如说在我们老家,在江苏省,被称为江南的地方,村庄里面有很多老人,我小的时候跟他们在一起玩。其中有一个老人,他在家里种菜,很普通,胡子当时都已经白了。村里人都觉得这个老头是个疯子,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他经常跑过来跟我讲一番话,但是他讲的话我听不懂,讲半天,不知道他说什么。我小时候也就把他看作是一个疯子,要离他远一点,非常害怕。但是他对人非常和善。他究竟在说什么?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疑团。后来我读了大学,从上海回家,这个老头还活着,他经过我的时候又跟我说了一番话,我听懂了。他说的是英文。引起我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假如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家,也从来没有学过英文,这个经验就会一直在我思想中沉睡。后来我去了解这个老人以前干过什么,我把他写到《人面桃花》里面去了。它构成了我写作的经验,但是这个经验不是自动获得的。
    我们每时每刻都会经历不同的事情,我们有大量的记忆,但是这个东西是不是一定会被用来写作,很难说。我们知道有两种类型的作家。一种类型的作家比如说中国的沈从文。沈从文去北京开始写作之前,差不多就已经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经历了无数的事情。当时中国很多事情是面临生死的考验。大家都知道沈从文是小学毕业,可能没有毕业,文化水平很差,郁达夫他们都觉得奇怪,说你这么一个文化水平的人怎么能写作?沈从文说别的我不敢肯定,我超过莎士比亚是肯定的。他非常狂妄,因为他积累的事情太丰富了,有大量的事情涌上笔端。
    还有另外一种类型,霍桑、卡夫卡,他们的经验跟我们相比,不会多,只会少。一辈子当个小职员,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构成了这些人的写作?这也是困惑了我很多年的问题。我经常在清华给学生讲课,讲到这个问题,大家都知道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文左安在他的追忆里面分析过这件事,他说如果这首诗翻译成英文的话就糟糕了。意思就是说,我在歧王家里经常见到你,我在崔九家里也听说过你,现在到了江南这个地方我们又见面了,换成英文就是这么简单。所以美国人的诗不知所云。这是唐诗里面非常重要的诗,这首诗是杜甫去世前一年写的,他什么经验都没有说,不是要把什么经验呈现给大家。相反,他是想把经验藏起来。要读懂这首诗特别不容易,你得了解当时的安史之乱,你得了解当时杜甫回不了家,他很怀念他的家乡,他对家乡的记忆突然被一个故人李龟年引发出来了。这首诗背后隐藏的东西才浮现出来。
    我也可以举一个小说的例子。大家都知道中国古典小说《金瓶梅》《红楼梦》。曹雪芹说,所有在他之前写的作品,无非是帝王将相,无非是中国传统作品。即便之前写了那么多色情小说,也都是劝人向善,充满着说教。为什么到明代的中叶会突然出现一部《金瓶梅》,为什么它出现了完全不同的面貌?这当中,我觉得涉及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金瓶梅》在中国文学史上非常重要,它提出了一个全新的东西,直接影响到对文化经验的重组。我就在做这个研究,我想把《金瓶梅》的出现和明代的思想史结合起来,做一个梳理。如果没有思想斗争,《金瓶梅》是不可能产生的,因为大家都是生老病死,都是酒色财气。为什么会在万历年间出现一部反道德的作品,把所有的道德全部作废,这其中如果没有思想史的影响,是不能想象的。这也提醒我们,经验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所以我们真的需要经验吗?我的回答是,不见得。你可能经过很多事,但这些事情可能对你的精神状况、对你的写作、对你对于这个世界的想象不构成什么样的威胁。
    这里面我们还可以顺便提到一个方面。也不能说我经历了一件事,马上就可以把它写成小说。经验储存在你的记忆中。它首先会储备。不能说我今天发生的事情今天就写,不可能的。这个经验在记忆中储存的过程也非常微妙。比如说我们小时候,跟父亲一起去钓鱼,你钓到一条鱼,你会跟同学们讲,我这个鱼钓得多大。我小时候有一个同学,钓到一条22斤重的鱼,这个人讲了一辈子,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事情。我这次回老家他还在跟我讲这个事情,当然我觉得他很悲哀,但是完全可以理解。这样的记忆我们通常把它称之为意愿记忆,我们愿意把它记住,想忘都忘不掉。但是,在这种记忆的背后,有大量的经验其实在我们脑子里面沉睡着,我们从来不去唤醒它。
    法国有一个很重要的作家普鲁斯特,他最重要的贡献是发现了另外一种记忆,非意愿记忆。你没有想记住它,但是它发生了。它一直在你的大脑记忆里面酣睡。这些记忆什么时候被唤醒?当普鲁斯特得了哮喘,处在一种百无聊赖的状况中,别人都忙着挣钱、生活,他有用不完的时间在那儿苦思冥想,所有这些非意愿记忆一一出现,这构成了《追忆逝水年华》的所有材料。我儿子十三四岁时,到了读《追忆逝水年华》的年龄,我没有让他读,但他还是偷偷地读。快要把第一本读完的时候,他忽然到我的房间跟我说,爸,这个我读不懂,虽然我花了很多力气但还是读不懂。我跟他解释为什么人家这么写。普鲁斯特在打捞、追寻这个记忆的时候,他看重的东西跟我们所有人不一样。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个问题。
    话语对写作产生重大影响
    现在我来说说第二个问题。就当代社会来讲,对我们写作构成威胁的是什么?因为互联网,因为信息高速公路,因为传播手段的发展,我们每个人用的东西都差不多,你不可能再经历千辛万苦去获得距离和感觉。比如说,过去一个人要到四川去,他可能会死在半路上。住在东城区的一个家庭,有一个小孩,二十年代,这个小孩考取了清华大学,他要从家里去学校念书,父母都会流眼泪,因为太远。现在如果不堵车的话,从东城到清华也就二十分钟。可是当年叶圣陶和俞平伯两个人约着要去看朱自清的遗孀,他们住在东城一带,要去海淀,提前几天就商量行动路线,中午在哪吃饭,到黄昏抵达,雇了一辆驴车。今天由于空间的变化,由于交通信息的便利,都抹平了。我昨天到达香港,他们问我,你来过香港几次了?我说来过很多次了。但是我对香港一点都不了解。
    对当今写作的另一个非常大的威胁,我觉得是文化、话语。我们拥有的经验,其实只不过是拥有话语对今天的陈述。比如说我今天处在什么样的社会,现在的思想斗争是什么样的,你是左派还是右派,还是中间派,每个人都在对号入座。这个社会有大量的文化信息,有很多的时尚,我们都在遵从,我们也来不及思考。今天早上他们给我送报纸来,它无时无刻不在塑造你、影响你,它在影响你的判断,帮助你发掘你自己的经验。所以文化的话语、现实的话语、意识形态的话语,他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使得我们在写作中,在调动自己经验的时候,会陷入一种托尔斯泰曾经说过的自动化的辨认。辨认大家都在说的,大家都在讨论的。这样一个趋势,我认为会越来越强烈。
    我在这里举一个例子。李清照的丈夫叫赵明诚,是一个军事学家,喜欢收藏,他经常跟李清照两个人出去收东西。他们爱情中很多甜蜜的东西都和收藏有关。收了东西以后,突然时代发生剧变,全家仓皇南迁,逃亡。赵明诚因为做官,一个人先溜了,家里的老小、辎重、所有东西全部交给一个妇女李清照。中国传统的道德,或者说对经验的规范里面,理应如此。当年老舍抗日战争中,逃到昆明,家里的母亲、孩子一大堆都得交给他妻子。他的老婆九死一生把小孩带到昆明见到老舍的时候,从这样一个女性的思维来讲,她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没有人问过。
    李清照当时也是这样,她押送着东西逃到徐州,徐州又失陷,逃到南京,再到浙江。逃到南京的时候,赵明诚已经到湖州去当知府了,已经做官了。大概南边的局面已经稳定下来了。然后两个人开始告别,李清照站在岸上,赵明诚在船上。李清照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两个人分手就是生死之别了。但是丈夫这么绝情,什么事情都没有交代。李清照大叫一声,说如果再遇到敌人把城攻陷了,我怎么办?丈夫说,如果遇到敌人攻陷,你先把辎重抛了。如果还不行,你把衣被抛了。如果抛了之后你还逃不掉,你就把卷轴书画我收藏的这些东西扔了。如果还不行,你可以把我收藏的古董也扔了。但是最后有个东西不能扔,钟器,实在不行,你和钟器共存亡。李清照明白了,我的价值和这个器物一样。李清照突然在那个年代里面写了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金石录后续》,流传至今。李清照这一问,问出了一个大问题。对于所有女人来说,传统道德约束下的妇女,她的情感、生命,她对这件事情的感觉,在什么地方能够得到寄托?赵明诚给她划出了一条秩序,先扔什么,再扔什么,最后你跟这个东西共存亡。作为东西都交代了,我怎么办?丈夫说你是可有可无的。中国的传统经验就是如此,所有人都不质疑。这里面除了秩序之外,还有等级。在今天这个社会中,我们先要干什么,然后再干什么,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次等重要的,什么是可以放弃的,我们基本上生活在这样一个话语的控制之下,也自以为被这样的经验所把持。
    文学经验和他者的关系
    第三个问题,经验这个东西我们怎么才能获得?我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千零一夜》里面有一个故事,后来被写成了小说,题目叫做《两个做梦人的故事》。一个生活在巴格达一带的人晚上睡觉时,有个咬着金币的人敲门跟他说,你有一笔财富埋在伊斯法罕城。他就雇了一个骆驼去了伊斯法罕城这个地方,去了以后发现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沙漠,什么也没有,带的一点钱也用光了。他正在一个修道院里睡觉,城里出现了小偷,警察进来抓小偷,没有抓住,结果把这个人抓去了。警察审问他,你从哪里来,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个人就说,我是某某地方的人,我做了一个梦,梦中说我的财富在什么地方,我就来了。巡逻队的队长哈哈大笑,说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傻瓜。我昨天晚上也做了一个跟你同样的梦,说我的财富在什么地方。他说的这个地点正好是做梦的这个人出发的那个城市,两个人互相颠倒。他继续往下说:那里有一面墙,有一条路,进去之后,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面有一个无花果树,有一个喷泉,这个喷泉下面就埋着大笔的财富。这个地方就是那个人的家。他从修道院出来以后,赶紧狂奔回家,在喷泉下面果然挖出了无数的财富。这个故事可以从不同方面去分析。我今天讲经验,我认为也可以从经验的方面来推论:你拥有的经验你并不知道,你需要绕一个很大的弯,你需要受到强烈的启示,你才可能从你的眼皮底下把你的财富挖出来。
    经验其实是和他者有关系。我们怎么样获得我们自己的经验?有一个非常好的办法:先把你的经验放下,然后去触及、去了解一个新的东西,这个新的东西能够帮助你发现自己。比如说如果你作为一个女性,你不知道自己是女性,你碰到第一个男性,你就知道自己是女性。因为他者出现。一比较,你就知道我的特点是什么,我的生理构造是什么,我拥有什么。假如你从小就生活在女人堆里,一辈子没有接触过任何一个男性,你对自己的财富是不知道的。
    我在大学读书时受到理性、现实的影响。我到了上海,上海那边告诉我,你这个乡巴佬,你都不知道自来水龙头往哪边开。所有的城市对我来说都陌生。我在上海经历了四五年的折磨——到了这个新环境里面,你原来的经验没有用。可是到今天,所有的上海人和北京人,上海的作家和北京的作家,遇到我和苏童这样的作者都会很羡慕,说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在北京生活了十年,但是同时你最重要的生活,比如说从1岁到17岁是在农村度过,而这个记忆我们都没有。我开始了解我那17年的记忆到底是什么,这不是突然明白的,是一步一步慢慢地开始了解那个生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整个中国近代史提供了怎样的经验。《人面桃花》和《春尽江南》的一部分,都跟这个记忆的重新认识有关。如果我没有离开家乡,我就跟我家乡的男男女女一样,还处在对现实的抱怨里面。
    什么叫中国文化?过去没有这个概念。正是西方文化进来之后,我们才会有中国文化的概念、中国文学的概念,才会有国学的概念。年轻人去读大量的作品,不仅不会对你自身的经验造成影响,反而非常有作用。你应该尽量地去了解跟你异质的东西。我发过一条微博:“其实文学所要发现的意义,不在于经验里面,而在于经验和他者的关系里面。就像真相并不在事实当中,而在对于事实的解释中。”
    最后再讲一个小事情。我若干年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看到谢廖沙,这是小说里面最纯洁的一个人物,犹如天使。所有的人物都很肮脏,充满着欲望,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带着非常谦卑的目光去看他们,对所有这些人都充满慈爱。只有一个人例外,谢廖沙,他是一个小孩。我每次读到谢廖沙出现,去保护一个小孩的时候,都会流眼泪。这样一个孩子在这个非常糟糕的世界上,你会为他捏一把汗。这个小孩崇拜修道院的一个长老,他觉得我要离开这个世界,我要到修道院去侍奉上帝,我要把我的一生交给上帝。当他的几个哥哥、他的父亲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就跑到寺院里面跟这个长老说,我要求留在您的身边,终生侍奉上帝,外面这个世界我就准备放弃了,跟我没有关系。佐西马长老跟他说,你可以侍奉上帝,但是现在不行,你现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你还不能理解你的上帝,你要经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然后有一天你再回来。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谢廖沙的忠告,我也把它当做对所有写作者的忠告。谢谢。
    本文系格非在香港书展上的讲稿,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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