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马戏之王》创造了炫目的奇观,但它最终沦为保守的美国中产成功梦。这压抑了“马戏团叙事”本应具有的粗野的、生机勃勃的力量。而在英国女作家安吉拉·卡特的笔下,“马戏团”成为人类小宇宙的隐喻,30多年前,她在时代变革的环境中,用想象力撕开了旧世界的一角。下图书影均为卡特代表作。 当电影 《马戏之王》 中黑白混血的女空中飞人在剧院旋转楼梯上遭逢上层社会男友父母鄙夷的目光噙泪逃走,待男友在马戏场大火中受伤落魄如 《简·爱》 中罗切斯特方才可以在病榻边握起他的双手不卑不亢俯身一吻,我却想起另一位女空中飞人———1984年问世于安吉拉·卡特长篇小说 《马戏团之夜》中的飞飞,背上可疑地长着红紫相间、巨大无比的羽翼,粗陶大脸上生着一双肆无忌惮蓝色大眼,想起她在荒凉冰原的木屋里驯化情郎,放声大笑,邪魅又天真。当 《马戏之王》 中马戏团班主的太太在海岸边忽闪泪目,对疑似出轨的丈夫作“我这一生唯一的愿望便是与所爱的男人终身厮守”的柔声告白,我更想起飞飞,想起她粗哑、带金属质地的嗓音,想起她对身份同样可疑的养母坦白,“我永不可能像罗莎琳对奥兰多那样,将自己交付于某个男子。” 今天影院里的 《马戏之王》 在动人音乐、绚烂光影和矫捷身姿中复原了19世纪中叶的一个美国梦,就像一个略高于日常生活却完全可以预测的成功传奇。而30余年前卡特写就的 《马戏团之夜》 则隐藏着令人不安的讯息———光怪陆离的马戏场聚集了来自世界角落的三教九流,它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它是一个人类的小宇宙。这个马戏团表面上由一个穿笔挺的星条旗西服套装、腰带上闪着巨大美元符号的男子经营,其实它的发条旋钮掌握在一个自创世纪以来未曾存在过、以至于只能以半人半鸟形象存在的女子手上。她以丽达的女儿海伦自况,是人类母亲经由天鹅父亲受孕孵化而生。但之后的故事证明她与海伦绝不相同。海伦的美虽然发动了骇人的战争,但她本身仍是欲望的对象,是男性力量争夺的标的物。女空中飞人则发明自己的欲望,这欲望是逾矩与良善的奇怪混合物,是道德范畴之外的一套新奇规则。她为这欲望从烟雾缭绕的老伦敦出发,一路向东,去到“俄罗斯的甜蜜笑靥”圣彼得堡,再跨越极寒冻原西伯利亚。旅程愈行愈远,与旧世界文明中心的牵连愈来愈弱。她经历无穷的冒险,到最后一只翅膀完全失去马戏场上的灿烂色彩,另一只翅膀从根断裂,裹上绷带,失去双翼的她看起来如同地球上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却在累累伤痕中神奇地、无畏地、得意地,再造了自己。 故事开始于1899年冬天,一个别具深意的时间点,19世纪如燃烧到底的雪茄头,即将被熄灭在历史的烟灰缸中。在伦敦阿拉布罕剧院的化妆间,飞飞向来自美国的记者华尔斯讲述自己的生平,后者是浪迹天涯的25岁年轻男子,灰色眼眸里流泻着怀疑,打定决心要探究女飞人的秘密,连报道的名字也已想好:“世界大骗子”。然而当西敏寺的大钟不可思议地一连敲过三次午夜,眼前的山鲁佐德将一千零一个故事洒进凉沁夜色,混合着麝香、汗水和脂粉香的气味淹没了华尔斯的理智,他决定加入飞飞的马戏团,跟随她去离奇瑰丽的城市,穿越西伯利亚荒原,去描述异国情调和绝妙人物。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将被颠覆,他将记录下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女性。 马戏团的女飞人和马戏团横跨欧亚大陆的旅程,都充满迷人的悖论。飞飞来历不明,被欢场女子收养长大。泰晤士河边的风月场构成了她的童年往事,一位胆识非常的女子一手创造了这个销魂窟,她穿海军元帅的全套官服,鼓励手下的姑娘们追求智识、艺术,和与男性平等的权利———入夜前,这个地方传出的是练习打字速记的声音、吹奏长笛的乐声和讨论女子竞选权的辩论。年幼的飞飞每晚在壁龛上扮演头戴玫瑰花环的丘比特,14岁那年,她背上鹅黄色的幼翼突然萌发为羽翅,那位非同寻常的老板娘赠她一柄镀金短剑,从此她在壁龛上扮演展翼的胜利女神:“在你所代表的这个新世代里,没有女人会再被束缚在陆地上。”在风月场这个特殊的“学园”里,飞飞在逢场作戏中学会隐匿自己,不被男性贪婪的“看”封锁在一个固化的躯壳内。 翅膀和短剑伴随了女飞人此后漫长的历险岁月,她的历险是想像力的世界旅行,也是世纪末女性的成长寓言。她在怪胎收集者史瑞克夫人的女怪物博物馆里经历过绝对的恶,拇指姑娘、四目女孩、沉睡天使和雌雄同体人都是明码标价的亵玩对象。她成为“怪胎们”的一员,她们互相守护,垂怜并救赎彼此的命运。她在“帝国豪华巡回马戏团”里体验了热闹的喧嚣和血腥的痛苦,她知道小丑创造的欢乐与被迫忍受的羞辱成正比,知道人造盛景的背后充斥着暴力和诡计。她曾在俄罗斯大公的冷酷宫殿里触摸到欲望的脉搏,也感受到寸寸逼近的死亡———差一点,她就变成大公的藏品,一尊没有生命的标本。她在西伯利亚的冻原嗅到被复制的西方文明,明白原始部落里萨满的仪式不过是变形的牧师圣礼。 旅程愈远,现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愈浅,女飞人愈发成为一个谜题,或一则难解的寓言,一连串的悖论中透出令人窒息的人性之恶,但所有的挣扎又回应着那句卡特反复引用的莎士比亚:“人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啊!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特洛伊的海伦褪去男性凝视下的天真,她洞悉了人世间的丑陋,也理解了人性深处的高贵———这是漫长历史进程中,世俗男权的捍卫者向女性关闭的知识,这道大门一旦打开,女性自明、自觉的洪流将不可阻挡。在现实与虚构之间的模糊边缘,勇敢无畏的女性认识着自己,也再造了自己。 马戏场是女飞人一切历险的瑰丽背景,它本就是狂欢之所,意味着日常生活的隐匿,边界的打破,常规的颠覆。在西方世界的中心,飞飞扇动紫红的巨大羽翼逃离地心引力,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奇迹;当她离开伦敦、离开西方文明的中心地带,在寒带针叶林间的小屋里,她用羽毛覆盖了陪她度过全部旅程的情郎,骄傲地宣称:“我来孵他,把他训练成一个新的男人,正好配得上新女性”,那一刻,她是新世纪里正在出现的新女性的雏形。 作家鼓动着想像力的双翅,穿越斯芬克斯的东西交界,撕开奇幻的一角,让天光透进了世界。 (作者为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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