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让写一篇不是评论的评论，此前还有编辑让写过不谈创作的创作谈，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编辑让我写不是小说的小说。汉语很奇妙，“不是评论的评论”中的两处“评论”做不同理解不必说明，说的人和听的人心里都明白。文学差不多也是这样，如果不能做多重理解，文学差不多就死了。某些时候文学太活，可供理解的层次会多得像拿破仑蛋糕，于是就会有人说这样不行，得让专业人士来分门别类，做好收纳，再贴上标签，制成表格，以便大家能就此相安无事，以便大家都能被束之高阁——但接着他们就该抱怨文学被边缘化了啊，抱怨作家写得是不是太曲高和寡了啊。
    这样一捋，觉得真累。可写作与阅读的本质不应该是享受的么？有一次在新疆听一女士说起文学，她其实不事文学，但收藏了百余位作家的博客。这些博客是她不为身边人所知的私密宝藏。工作结束后的夜晚，她开始翻看他们更新的作品，很是享受，像做豪华spa。我羡慕她与文学相处的这种放松的方式。当然，她随后说起收藏的博客中有一个人特别好，小说好，而这个人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再问，原来这个人我们都认识，正是胡学文。胡学文有多好，她未做下回分解，毕竟她更熟悉的还是作品，于是我们纷纷附议，表示胡学文的好无须赘述，只与胡学文同为“河北四侠”的张楚忍不住，还是做了番“侠”对“侠”的赘述。
    在《在高原》之前，我印象中胡学文的小说还是乡土题材为主。他一直扎扎实实走在现实主义的大道上，步步为营，从未有取巧走捷径的念头——这大约也是他的性格。他这种稳扎稳打的方式很让人安心，就像大风的季节里总有些东西岿然屹立，正是这些坚固的东西帮助人们在飞沙走石中辨认方向、明确定位。现实主义我是爱的，如果连现实都回避了，那文学才活该被束之高阁。但现实主义如果只是现实，也少点意思、不过瘾。现实值得玩味，作家不过是把那点味儿给玩出来的人。胡学文是能玩出“那点味儿”的小说家。
    《在高原》就有些超越我对这位小说前辈原本的印象了。开篇是米高这个男人在高原小城游荡，你觉得他只是无所事事，吃个麻辣烫，无聊得关注起小学生怎么放学，然后他接了个电话，对接的话简短利落，又像有口难言，你觉得他可能还是个有故事的男人。许丽丽是号称要追到火星也要和他在一起的女人。你就觉得他还真是个故事很多的男人。原来米高是侦探，任务是在高原追踪一对母子的下落。他显然已经找到了他们了，但迟迟未复命，这当然是因为他的复命将影响这对母子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得做一个选择，在职业操守与对母女的“不忍之心”之间做一个选择。人物面临选择的时候大概就是小说家在思考了。我猜米高对自己的“不忍之心”并未有强烈的主观意识，它可能源自人性中本就存在的温良的部分，也可能与米高此前经手案件留下的内心疑难有关。总之米高的两难处境无关对错，毕竟他的侦探职业是有些“剑走偏锋”的，也就是说这不是普通人能干的事儿。职业决定了他的视角与小说的视角，都得隐匿起来，只暗暗窥视。侦探的工作也必然是要做出一些违背人际交往道德的非常规行为的，比如跟踪和窥视、揭发真相和暴露他人隐私。
    于是米高就去看鸟，要做选择的人得一个人静静，看鸟却不只是静静，因为一个人想静静的时候还可以去做些更有意思或更没意思的事。鸟这种小生命，其实时常被用作自由或放飞的意象来使用。看鸟这行为本身，就与温情与呵护相关，也与对自由、解脱、放飞的内心向往相关。残暴或冷漠的人怕是很难从看鸟过程中体验到乐趣或内心的平静的，没准还会开枪击落那些自由飞翔的小精灵。
    这时许丽丽还真找来了，他拿不定主意，还得做另一个选择，但是这两个选择，他似乎都没拿定主意。然后还是看鸟。许丽丽说，冷。米高其实也冷。两个其实生活都有些非常态的人能否相互慰藉呢？我希望他们能。最后米高还是拿定了主意，他拉着许丽丽离开母女的理发店的时候，是短篇小说必要有的那处惊险的火苗蹿起来的时候。母女俩因何失踪，又因何被追踪，我们能根据米高与雇主的对话做多种联想，但这背后的故事都不会是美满的。米高如何寻找追踪到这对母女并不重要，小说几乎一开始就说明反正他是找到了。所以这是一篇写侦探的非侦探小说。它探讨的问题如前所叙是一块拿破仑蛋糕。那可以是自由与禁锢，侦探的职业当然是备受禁锢的，杰出的侦探都得有极强的自控力，得自己禁锢自己，母女俩被调查追踪其实也是自由与禁锢间矛盾的体现。它还可以指向温情，许丽丽那个“冷”字其实概括着小说中每个人物的生存状态，尽管受短篇小说篇幅局限，人物众多前史与背景均不宜详述，只点到为止，但我们不难猜想，包括米高的雇主，那位执意要追寻母女下落的男人，他恐怕也是在这世上待着会感到“冷”的人。当然，还有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男人才会不惜代价求助于私家侦探，同样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许丽丽才会千山万水翻山越岭追寻米高。所以本质上米高与母女俩处于同样的境遇，是被追踪的鸟，想飞。我宁愿（或者我就是这么认为的），米高终究是所谓“缘不知所终，身不由己”——他为自己为母子选择的是“身不由己”和“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