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中篇小说给我的基本印象是,对现实经验的关切和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倚重,仍然是它的主流。同样,这也是新世纪文学的主流。 好的小说应该能打开人性的褶皱,让我们看到灵魂深处的隐秘,也由此触摸到它与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历史和现实的关联性。张悦然的《大乔小乔》和石一枫的《借命而生》很好地抵达了这一文化和美学目标。《大乔小乔》不断在现实与过去之间闪回切换,以此映照、凸显妹妹小乔被扭曲的成长轨迹和精神历程:作为一个意外超生的孩子,始终被父母长期排斥在家庭之外,为了生存,她付出了远比他人更艰难的努力,也无法不在内心形成一个黑暗的渊薮。她在自利和亲情之间撕裂而又扭结,直到大乔因为不堪生活的重负投河自尽,她的人性才在疼痛和震惊之余逐渐复苏。《借命而生》的情节推进动力则建立在一个类型化的警匪叙事模式上。警察杜湘东和逃犯许文革的角力贯穿了他们大半生的光阴。两个人升沉起伏的命运,像两股麻绳紧紧地绞合在一起,连动着20多年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动。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从历史的快车道被甩出来的人,杜湘东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成了暮气沉沉的“杜爷”,固然是人生的“失败者”;许文革风云际会不仅成了一个富豪,而且洗白了自己,看似“成功”,却也逃不过被更有“来头”的人打垮的结局。他们的悲剧,来自于他们的刚硬与这个时代的深刻错位和冲突。 严歌苓的《你触摸了我》借助作家萧穗子的回顾性视角,追忆、想象、咀嚼和剖析了昔日文工团轰动一时的“触摸事件”以及对当事人日后命运的影响。“活雷锋”刘峰对林丁丁的表白和“触摸”,不只被林丁丁,也被她的战友们认为是不能接受的。正是那样的时代,才造成了对人的这种僵硬和褊狭的理解,也造成了当事人此后坎坷失意的人生。然而,人性有其猥琐不堪的一面,也有其对善良的珍重和守护。这集中体现在小说另外一个主要人物何小嫚的身上。“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惜善良。”正是她,在漫漫岁月里一直紧紧地伴随着刘峰——即使不是在身体上,也至少是在精神上,在灵魂的深处。小说显现出严歌苓对个人与时代、个体与集体、“好人”与“强人”、(人性的)高贵与卑下等等多重关系的深度思考。 王安忆的《向西,向西,向南》同样在个人生活轨迹的变迁上,投射出纷纭繁杂的历史信息。这是一个“上海人在纽约”的故事,只不过,与其说它讲述的是“美国梦”的实现,不如说是幻灭。历经丈夫的出轨、女儿的背叛,何玉洁或许发现,生活永远没有落地生根,而是充满着不可预知的可能性。向西,向西,向南,流动和漂泊既是被现代性紧紧围困的每一个人的宿命,同时也表征着何玉洁们对人生意义的执著找寻。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过,“人是一个秘密。应当猜透他,即使你穷毕生之力去猜解它,也不要说虚度了光阴;我正在研究这个秘密,因为我想做一个人。”这也是许多中国作家致力掘进的目标。以2017年上榜的中篇小说而言,孙频的《松林夜宴图》、东紫的《芝麻花开》、陈仓的《摩擦取火》等,都在围绕着这个核心问题而展开。只是,在如何兼及思想和艺术的平衡协调上,有的作家交上了令人满意的答卷,而有的作家,毋庸讳言,还是留下了或大或小的遗憾。最后,我把一份必要的哀悼和敬意献给离世不久的青年作家胡迁。他的遗作《大裂》显示出惊人的才华和洞察力,以一种荒诞和变形的形式,有力地呈现了一群大学生“你别无选择”式的存在状态——破碎的、混乱的、虚无的、充满着焦灼感和无力感的——其实,这也是有关我们的现代性生存的一个整体象喻。 2017年已经过去,2018年又接踵而至。古往今来,人事代谢,而文学之河兀自浩浩荡荡奔流不息。我们伴随着它一路前行,且总是忍不住要发一点深深浅浅的议论——但无论说什么,我们的头脑里应该始终保持着一种必要的自知和自省,因为那个古老的寓言很早就智慧地提醒我们:不要以为你完全拥抱了一头大象,你充其量只是摸到了它的一只耳朵,或者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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