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终于写到了梁光正。从两本非虚构作品“梁庄”到小说集《神圣家族》,“梁氏家族”若干人等都相继亮相。这部作品的主人公,或者说凝结着梁鸿一个时期主要男性经验的梁光正,自带亮光出来了。 梁光正这个人物光感太强,“啪”一下,有电灯拉亮或蜡烛点亮那一刻的光华。叙事舞台上本有追光,从高空打来,焦点自始至终对准梁光正。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可以说是吴镇农民梁光正本传,从年迈写到年轻,以寻亲为追叙由头,最终写到他的死。叙事结构看起来声部很多,四个儿女分别从不同视角发表意见,其中以第三个女儿冬竹这个隐在基督徒的叙述为主,其他三位时有替换,充分揭示每个人的情感好恶和记忆要点。活在儿女眼中的梁光正,自始至终没有自我辩解的机会。在儿女的参与、不解甚至咬牙切齿地旁证中,梁光正独撑全场,演足了戏份。 在15万字舞台上表演的梁光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乡村社会的异类。虽然姓梁,但显然不属于梁生宝这个群体。梁生宝稳健、踏实、持重,始终是乡村社会的中坚力量。梁光正更不是白嘉轩,他缺乏白嘉轩的权威和魄力,虽然不断为邻居和村民出头谋事,但成绩显然不好。当然,他也不是游手好闲的阿Q和小D。农民梁光正愿意担责,也在努力担责,甚至为了担责而担责。担责既是内在情感需求,也是充沛生命力的驱使,他歇不下来。农民梁光正是新鲜的,他就像一个人类学标本,在大家兴致勃勃以至惊讶感叹的观看中,充分、细致、一刻不停地表演。这就是梁光正的光彩。梁光正的动能是天生的,他是一枚不抽自转的陀螺,是一台不需外部发力的永动机。他从内而外主动地散发热情,并付诸行动,也由此或正或反、或顺遂或倒逆、或喜或悲地改变着自己的人生乃至亲人们的人生。在中庸的传统道德标准面前,不断折腾的梁光正是笑话,是异类,是包括儿女在内的亲人的精神负担,当然还涉及物质付出。在儿女不绝如缕的倾诉中,我们看到他偷跑到内蒙古找活干,被当成流窜犯关起来;看到他对调解人事近乎病态的爱好,为村民、为自己打各种官司;看到他65岁以后不停地寻亲、报恩、还愿…… 在梁光正这个人物身上,梁鸿写出了历史大逻辑下的个体小逻辑,写出了性格与命运。写一个人的历史必然会涉及年代背景,《梁光正的光》也不例外。但这些显然不是叙事重点,充其量只是主要人物活动场地。在忠实于历史大逻辑的前提下,小说对人性“本来”的观察和表现,要比许多作家务实和深刻得多,梁鸿的学术修养和生命观帮助了她。梁光正可以脱离具体环境的时尚感,完全打破了我们对于这个年龄段、这种生长背景、这类生活阅历的男性的既有期待。他甚至不需要乡村或城市、上世纪中叶或本世纪初这种时空背景,就可以独立在生命圈里运动。城市或乡村,今朝或昨夕,境遇或有不同,但梁光正的过法,逻辑上依然是“折腾”。这个人物性格的自足性实在太强了。 追光是舞台上方的光,是外界给予的光。梁光正的生命自带光亮,自有美感。梁光正的光来自良善人性,这是他被理解乃至被欣赏的基本逻辑。小说从真实人性出发,写出了梁光正这个人物身上的勉力和失败、庄重和可笑,这些不和谐的东西,又因为兴致勃勃,产生了奇妙的喜感。对于一个生命来讲,可怕的是死寂和无力。有勇气的生命当然具有美感。在个人遭际和家庭生活最困窘不堪时,梁光正都挺身而起,或迎战,或改辙。又因为平衡性不够,常常将事态主动或被动带进尴尬境地。以客观可能性作为衡量标准,梁光正许多行为看起来不切实际。他生活在自己的逻辑里,像堂吉诃德勇斗大风车一样,打破了一次次的秩序禁锢,似乎有点无事生非。他像堂吉诃德一样被同情——因为他的无害性,也像堂吉诃德一样被欣赏——因为他的勇气和乐观。勇气和乐观的生命姿态,在我们的生活经验中值得珍惜。 作为成熟作家,梁鸿文学创作这眼井打得越来越深。小说《神圣家族》某种程度上是在写梁鸿的实际生活经验和体验,在人物形象典型性和成长性上浅尝辄止。《梁光正的光》则几乎是经验重构。小说人物梁光正超越了作家的经验,在自己的逻辑轨道上行走。梁光正的光,辐射过来。他已经不仅仅属于梁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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