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光影构成的神奇世界。是的,这是完全陌生的印象。可是,我为什么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天深夜,被这既陌生又熟悉的强烈印象纠缠得无法入眠的我,终于从记忆里搜索到似曾相识感的源头——伊斯兰苏非主义的神灵观、宗教观。按照苏非大师伊本·阿拉比(1165—1240)在名著《智慧珍宝》中的阐述,真主(神灵)启示世人的是同一条正道,但它并不被一个宗教所独占,而是为所有宗教分享。世间之所以存在不同的宗教,并非因为源泉——真主——不同,而是因为作为接受者的民族和个体存在差异。作为光源的太阳是唯一的,但是阳光洒落在不同方位,照耀在不同玻璃上,其呈现的色彩和造型就有所不同;美,也由此而产生。因此,真理是唯一的,但是被拥有不同需求、不同禀赋的民族接受后,就表现出外在的多样性。伊本·阿拉比的这一理论,脱胎于之前的波斯苏非大师苏哈拉瓦迪(1153—1191)创建的“照明学说”。根据照明学派的理解,真主之光主宰着整个宇宙,离开光的照明,一切不复存在。光又是人类知识的源泉,人类在光的照明下,获得知识和真理。人的精神修炼之路,即是寻求光之照明的过程。 由此,我几乎可以肯定,莫克清真寺的设计者,在用自己的设计理念,传达他对照明学说以及伊本·阿拉比思想的理解。所以,外表低调、质朴的莫克清真寺,不仅有着令人惊艳的内在之美,而且还含有丰富的思想内蕴——而这,恰恰也是设拉子这座波斯名城之特征的写照。 外表并不显赫的设拉子,不仅以“玫瑰、夜莺之城”著称,还是一座对阿拉伯伊斯兰文明有过深远影响的历史名城。阿拉伯语语法的奠基人西伯威,阿拉伯语散文巨匠伊本·穆格法,苏非大师哈拉智,波斯伟大诗人哈菲兹和萨迪,都在设拉子或其附近出生,并在这里留下许多遗迹。他们为伊斯兰文明书写了极为辉煌的篇章,是伊斯兰文明中省思、批判、灵性、觉悟和智慧的重要源泉。但是,从这里走出的几位大师,也见证了伊斯兰历史上知识与权力的紧张关系,以及宗教认知上正统与异端间的激烈碰撞。 三 散文作家伊本·穆格法(724—759)的许多著作,都表达了他政治改革的理想。在传世之作《卡里莱和笛木乃》中,他借动物对话的方式,抒发了自己虽为一介文人却心系江山社稷的情怀与志向。在此书开篇,他借哲学家白得巴之嘴,精心陈述了写作缘由,字里行间体现出他对君王既轻蔑,又畏惧,同时又有所期待的复杂心迹:“哲学家有了学问,可以无求于君王;帝王纵有万里江山,却不能无求于哲学家”;“君王暴虐,只有用学者的劝导和哲学家的哲理去医治。哲学家有责任纠正君王的错误,君王也有义务接受学者的劝导”;“我不愿意别人在国王和我去世后议论我,说白得巴生于荒淫无道的大布沙林王时代,却不设法制止国王的恶行……我认为,只有置生死于度外,直言进谏,劝导国王,才能博得后世哲学家的原谅;所以我勇往直前,不计成败”。因此,《卡里莱和笛木乃》这部动物寓言故事绝非供人消遣的闲书,而是一部以春秋笔法传达深意的醒世之作。书中既有处世治家的忠言,也有教人顺从君王但不可阿谀逢迎的道理,更有作者对政治清明、君王仁政的期许和设想。然而,极具讽刺意味和悲剧色彩的是,伊本·穆格法虽然明白“在帝王面前不讲话比讲话好,能管住自己的舌头是最好的美德”这个道理,但终究没有管住自己的舌头,因言得罪了巴士拉的省长,最后遭凌迟之刑而惨死。 与伊本·穆格法因为政治而丧命不同,苏非大师哈拉智(857—922)是伊斯兰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宗教殉道者。在他身上,苏非主义的厌世倾向,对宗教精神向度的追求,对侧重教法、教义的体制式宗教的挑战,都得到了集中体现。他潜心于禁欲、苦行的宗教功修,沉醉于对真主的爱恋,以期达到人主合一的神秘状态。他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合一体验:“我的精神与真主,如同麝香与安息香混合在一起,又如醇酒和清水交融。”据说,他赴麦加朝觐回乡后,曾叩打导师祝乃德的家门,导师问道:“外面是谁?”他答道:“我是真理(Anal-Haqq)”。这便成了后来最为世人熟悉的哈拉智传法心言。在世人看来,此言与“我即真主”一样惊世骇俗,但哈拉智却用诗句对“人主合一”境界作过富有哲学意味的阐释:“我即我所爱,所爱就是我,精神分彼此,同寓一躯壳,见我便见他,见他便见我。”不过,这样的异端思想很难为正统宗教人士所容,最终,宗教法官依据《古兰经》(7:124;5:33)的经文,对他作出施以磔刑处死的判决。 据传,哈拉智欣然接受这样的判决,因为他渴求被杀。在他看来,爱的旅程即是人遭受苦难的旅程,爱者的肉体应该被清除掉,才不复成为羁绊,爱者才能实现与主的真正合一。在前往刑场的途中,他戴着脚镣,一边跳着舞,一边诵念着关于神秘陶醉的诗歌。当沿途民众向他投掷石块时,他的朋友希伯利向他投了一枝玫瑰,哈拉智因此叹息一声,有人问他为何叹息,他回答:“别人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而他应该是知道的。”后来,“朋友扔过来的玫瑰,比任何石块的伤害还重”这句话,就成了民间的谚语。最终,哈拉智被交互砍去手脚,然后钉在绞刑架上斩首,尸体火化后,骨灰抛洒在底格里斯河中。 哈拉智的壮烈殉道,使他被后世的许多苏非奉为圣徒及追求合一体验的精神导师。他那种为追求理想和爱而坚韧不拔、近乎疯狂的意志,面对苦难和考验而一无所惧的牺牲精神和勇者姿态,不仅深刻影响了历代苏非信徒,为后世无数革命者、叛逆者提供了巨大的精神慰藉,也为诗人、作家们贡献了丰富的灵感源泉。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埃及诗人阿卜杜·萨布尔、伊拉克诗人白雅帖等当代阿拉伯诗坛名家,都曾为哈拉智写过诗篇。在以哈拉智为灵感创作的诗集《设拉子的月亮》里,白雅帖写道:“在我爱的童年森林里/哈拉智是我每一旅程的伴侣”。 伊本·穆格法和哈拉智均被酷刑处死,标志着权力与正统的胜利。但这一胜利却是悲剧性的,其后果是,后世阿拉伯伊斯兰世界智力创新的空间日益受到限制,文明创造的能力逐渐衰退,消极影响甚至延续至今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