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英译本第一卷将面世,这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走向世界的又一大事。据悉,英文版《射雕》(以下简称《射雕》)三部曲(《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将以三部、九卷的形式陆续出版,这不得不说也是中国当代文学译介的一件大事。当然,金庸小说英译本,早已有之,数年前,《书剑恩仇录》《鹿鼎记》《雪山飞狐》分别由牛津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但印数有限,主要供学者研究之用。此次《射雕》英译,则是面向普通大众,且将三部连出,出版方更将其描述成“中国的《指环王》”,其雄心可见一斑。 《射雕》与《指环王》的确颇多可比之处:场面宏大、人物众多、奇思妙想,有贪心、有雄心、有善念、有邪恶、有爱情、有友情……细细比较,武侠《射雕》与奇幻《指环王》,又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核。 侠,在英文中常译作“swordsman”(剑客),武侠小说则被称作“cloak and dagger novels”(斗篷与匕首小说)。清末著名武侠小说《七侠五义》,英文译作Seven Heroes and Five Gallant(七位英雄与五位勇士),书中的侠义之士,被称作“chivalrous heroes”(有骑士风度的英雄)或“gallant heroes”(勇敢的英雄)。今天的英语世界,虽已接受“Wuxia”这个名词,但,这个许多西方人永远无法读对的词,含义仍然模糊;显然,“有关武术的一种小说”,或者“有关武术和骑士风度的一种小说”这样的解释是不能抓住其内核的。 中国人有“侠”情,且认为“侠”可以超越文化边界。西方文化中亚瑟王的圆桌骑士、罗宾汉式的绿林英雄,以及风靡当下的银幕上的超级英雄,在我国都有“侠”缘。西方文学、影视作品,传入我国后亦常被冠以“侠”的称号——《三个火枪手》变成《侠隐记》,《巴黎圣母院》变成《钟楼驼侠》,《彼得·潘》变成《小飞侠》…… 台湾导演杨德昌经典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少年帮派大哥Honey说过一段有趣的台词:“我在台南,无聊得要命,每天可以看几十本武侠小说,后来,我叫他们帮我去租最厚的武侠小说来看……《战争与和平》。其他的武侠书名都不记得。只记得这一本。”连托尔斯泰的著作,都被归入“武侠”,且在“江湖大哥”看来是最好的武侠,可见“侠”的覆盖面之广阔。 借着金大侠的巨著进入英语国家大众阅读者视野之际,我们不妨说一说到底什么是武侠。 侠不是骑士,他甚至不是武士。不管是骑士,还是武士,都是某种权威——往往是封建领主——给予的一种身份。而侠,非身份,亦非职业。侠,其实是一种态度、一种行事方式。 司马迁在《游侠列传》中说,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太史公的看法,其实太过理想主义。在笔者看来,侠不见得真有如此伟大,反倒是韩非子的话更为直接,“侠以武犯禁”。侠,是一种无视“禁忌”的——“禁忌”有好有坏,这种“无视”也自然是双刃剑,是一种直接、狂放的行事方式。 据《说文解字》,“侠”字部,“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相与信为任、同是非为侠。所谓权行州里、力折公侯者也。或曰,任、气力也。侠、甹也。”“甹”与“俜”同,有“轻财”之义,财可俜,命亦可俜,轻财轻命之人,多孤单、潦倒,故有“伶俜”一词。凭一己之力,轻财轻命,自断是非者,谓之“豪侠”。 侠讲究的是快意恩仇、豪放不羁。这种豪放,既可以如李白《侠客行》中所吟咏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亦可以如《笑傲江湖》所描绘的,不贪高位,不惧追杀、不恋亲情,只愿与知己合奏一曲《广陵散》;更可以如英国画家威廉·布莱克那样以一介老叟之躯对抗蛮横挑衅的大兵——据记载,他竟然将大兵推推搡搡一直赶到对方兵营;后来布莱克还被大兵起诉,上了法庭。 侠讲究的是快刀斩乱麻式的爽快。萧伯纳戏剧《圣女贞德》中,面对“职业军人”们各种掣肘、推诿、踌躇,贞德不屑地一挥手,长矛指处,就是胜利。王家卫电影《东邪西毒》中,洪七收了贫女一个鸡蛋后,冲入王府杀了一众刀客,为贫女的弟弟报了仇,自己则在交战中被削掉一个手指。欧阳锋问洪七,“为了一个鸡蛋,失去一个手指,值得吗?”洪七说,“不值得,但我觉得痛快!”欧阳锋是收人钱财,替人解决烦恼,他不是“侠”,他只是个会武功的商人。洪七是侠,他做事的原则不是“付出与回报是否对等”,而是,做这事,心里是否“痛快”。 相比之下,《史记·刺客列传》中所载诸人,不论如何英勇、忠义,都算不得“侠”,因为他们把做事看作一种工作,工作,讲究的是按劳取酬,不管是修脚还是杀人。虽勇猛如聂政,忠义如豫让,慷慨如荆轲,依然称不得“侠”。 侠讲究的是一份担当。《世说新语》“德行第一”中有个著名的王朗与华歆乘船的故事。二人乘船,岸边有人求搭船,王朗欲行个方便,而华歆先是拒绝,后依从王朗,让此人登船。后追兵乘船至,王朗欲迫使此人弃船,而华歆则坚持要载此人渡过河去——不收留对方,是恐怕没有能力收留;一旦收留了,就不能再中途放弃。这就是担当,也是侠义精神的重要体现。在徐克电影《七剑》中,被清兵追杀,身受重伤的傅青主,对无助的村民们说,“上天山,找帮手!”为什么天山上的剑客要帮助素不相识的傅青主和村民们?因为他们是有担当的侠。电影《佐罗》中,迭哥代替遇刺的好友前往南美行总督之职并化身蒙面侠佐罗行侠仗义,解救被欺压奴役的殖民地百姓,也是一种担当。 约翰·多恩曾写下那段著名的文字,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在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中,美国人罗伯特·乔丹原本是西班牙语教师,但却放弃教职,与许多同他一样的热血青年一起,赶往西班牙,参加反法西斯战争,最后把一腔热血洒在这片与他“并不相干”的土地上。其实,哪有什么是“不相干”的呢?“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这就是担当吧。 《道德经》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补有余”。侠客所做,虽常不合礼法,却也常有“替天行道”的味道。太史公说,侠之行事往往“不轨于正义”,意即,“不合于道德法律准则”;然而,一般认知中,“侠义”两字,连接得又最为自然。盖侠之行事,固不以“道德法律”为准绳,却有自己的一番“义理”:小到遵守一句承诺,大到解救天下苍生。罗宾汉这样劫富济贫的英雄自不必说,有时候就连“文弱书生”也可以扮一下豪侠。前文“江湖大哥”提到的《战争与和平》中的皮埃尔,原本是个被俗事、婚姻、书本和宴会催肥了的“无用书生”,但是拿破仑大军压境,莫斯科的有钱人、有权人以及有力之人都跑了,他却要单枪匹马去刺杀“暴君”拿破仑。且不论其成功之可能性多么微乎其微,其解救“黎民苍生”的这个举动,便够得上豪侠了。 侠,其实很少存在于武侠小说所热衷描绘的江湖门派中,因为那些根本就是“地下政治组织”,而不是“豪侠”的聚集地。“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与其说是武侠的宏愿,倒不如说是野心家的梦想。如果说《鹿鼎记》《书剑恩仇录》中的帮会还有个“反清复明”的宏大目标,则《笑傲江湖》中的各大门派的纷争,则更是把“江湖”这个会党互相倾轧的修罗场,揭露得淋漓尽致了。这时,武侠小说其实等同于黑帮小说。反过来,黑帮小说,比如《教父》,若是变一变场景,也就成了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虽妙,但其对大众的影响力显然还是不敌武侠片。而说到近年来有世界影响的武侠片,则不得不提《卧虎藏龙》与《黑客帝国》。特别是后者,让人们看到一部没有“斗篷与匕首”,甚至少有中国面孔的电影,仍然可以那么“武侠”:一群身怀绝技的黑客,把“犯禁”做到极致,挑战了所有人类认知的真实性,挑战了所有权威,甚至挑战了“侠”的自我——影片以终极高手尼奥的自我毁灭,来达到敌我双方矛盾的暂时解决。 中国武侠小说随着“金、古、梁”三位大家或封笔,或离世,而渐趋销声匿迹;更为可惜的是,近年来,中国武侠片势头亦渐弱。西方之侠,却风头正劲,蝙蝠侠、蜘蛛侠、钢铁侠、闪电侠、神奇女侠……一众奇侠不仅在各自电影中大显神通,更时不时地联合作战,《复仇者联盟》《正义联盟》,等等,让观众应接不暇。 其实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文学艺术作品中的侠士,哪里有不公,哪里就有他们。他们是正义的化身,他们代表着善良,勇敢,不畏强权,不慕金钱,他们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本领、勇气和责任感。他们能为人们所不能,解救弱者于危难之中。他们身上,寄托着人们善永远打败恶、正义永远主宰世界的希望。在电影《猛龙过江》的结尾,胖子看着远去的唐龙说道,“在这个有枪有炮的世界,唐龙走到哪里,都需要福星高照。”,我们也祝愿文学艺术作品中那群飞檐走壁、裂石开碑的侠客们,能“战斗”得更长久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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