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远:大地行走与灵魂守望——2017年《民族文学》诗歌综述
大地哺育着精神之花,天空导引着灵魂之灯。诗歌就是精神之花、灵魂之灯,而灿若星辰的诗人就是散落在浩渺苍穹中的点点火光,耀射着天空,俯瞰着大地。各个民族都有着自己悠久灿烂的历史,有着博大精深的文化,在其或恢宏绵长或婉曲跌宕的文艺长廊里都有着一盏不灭的明灯——诗歌。如果不吝笔墨,从古到今,我们能够数出浩如烟海的少数民族诗人。诗人是行走在大地的浪子,是漫步于森林的精灵,歌德在《论文学艺术》中讨论诗人与现实的关系时说:“他既是它的奴隶,又是它的主人。所谓‘奴隶’,就是艺术家无法脱离现实;所谓‘主人’,就是他必须超越自然,进行创造。”①这些精灵或浪子,用他们细腻的笔触、独特的嗅觉在风中、在雨中捕捉灵感、寻找触点,激发内在潜隐的冲动或无法遏制的情感,去书写自然、谱写生命。 一 大地与故乡,是灵魂的生发地与源发地。诗意地栖居,是要在大地和故乡寻找一种可靠与温暖。“‘根性’的说法或有着历史、地理、现实的诸多层面,但最终是词的指向,抑或诗歌精神的现实性指向。这种根性多数时候如倒映的光亮,并有可能在众多的当代诗人那里呈现出趋同性。”②我们谈论“根性”,可以喻指为乡土和大地。来源于土,生长于土,埋葬于土,大地与故乡深深滋养着诗人的魂灵和精脉,我们迎着风雨成长,而根却永远在此。当在的时候,我们可以讴歌;当不在的时候,我们可以叹惋——用诗用曲,用心灵用精神去锻造。学界史上曾有这么一问——鲍斯韦尔:“那么,先生,诗到底是什么呢?”约翰逊:“啊,先生,说诗不是什么要容易得多。我们都知道光是什么;但是要真正说清楚光是什么,却很不容易。”③诗是什么?诗就是你在与不在,始终萦绕在你灵魂深处的歌,你想与不想,始终陪伴你左右的影,当大地与故乡都弥散在风中,你依然可以用诗去找寻和探索。根在诗中,诗为根生,根性就是一根坚硬的骨头、一块斑痕的岩石、一叶疯狂的野草,如影随形,精神的搏动、呼吸的声音都能附着其鲜明的印迹。 故乡,是具有普遍性、永恒性的,所有人的故乡,都会带给你一次生长、一次存在、一次经历。 家乡的星夜/唤醒我沉睡的情怀…… 家乡的星夜/把我带回童年…… 家乡的星夜/是世间难寻的仙境…… 家乡的星夜/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幻想…… (《家乡的星夜》吾斯曼·卡吾力维吾尔族) 家乡的星夜,最能唤起人的关注。深邃与辽远的星夜,似乎蕴含着无数童年的奥秘、无数沉睡的情怀,只有在远方以远的天际、云上存云的星空,才可能把深藏的秘密和隐蔽的声音倾诉。诗人艾合买提江·图鲁甫(维吾尔族)在《晚秋情愫》中发出诘问:“我亲爱的城里朋友/你心里是否还能发出/乡下这个词的发音/即便你已经没了记忆/假如你能聆听我的歌声/乡村对你并不陌生”,门前的老柳、院中的小池塘、放牧的蒿草地、背风的黄土墙,都是记忆深处的童年,而渐行渐远的乡土,渐行渐远的童年则是内心的永恒。诗人邹元芳(布依族)在《静物》(组诗)的《有一个我死在故乡》中吟咏:“当无数个我从故乡的土壤里开始觉醒/我将刚刚发芽的一个埋在这里/带着其他人离开,去找寻幸福”,《归途》中写道:“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还要回去/回到人们口中的乡下/都市的霓虹照不到它的末端 /而它曲折泥泞的起点才是我的归途”,“离开——归去——再离开”是浪子的写照,而无数人类的本心都是“叶落归根”、“故土难离”,故乡成为少数民族诗人的共同旨向与隐含情结,书写故乡成为一种隐喻。诗人王志国(藏族)《雪花的反抗者》(组诗)蕴含着凝重的乡土情感与清晰的文化符号,回乡是一个主题,组诗中的《无邪》体现怀念童年的温度,《春天说出的话》怀念童真的情趣,《秋天独自走上山岗》《仰望》从不同的角度对故乡做了深入骨髓的摹写。 父亲、母亲是故乡的符号。无论我们在故乡,依偎在父母的身边;还是远去他乡,离开父母奔向异地,父母永远是我们的坐标。吴基伟(侗族)在《守望》中对父亲做过描摹,“突然/你越来越离不开爬山 /你说 /爬得越高/就可以/把城市踩在脚下/可以/为远在城市漂泊的我/拨开迷雾”(《父亲父亲》),这种故乡的守望、田园的守望,是一种情绪的表达和记忆的回现,这种情绪与记忆是诗歌与思想的源泉和触点。阿尔泰(蒙古族)在《牧牛人》中倾诉:“父亲是牧牛人……牧牛一样美妙的营生/这世上哪里去找?”然而凄风苦雨、蚊蝇叮扰、蜂蜇蛇咬等自然的侵袭,还有来自特殊时代的戕害,老人的不易和艰辛跃然纸上。诗人末未(苗族)所写的《犁铧》写道: 犁铧和农业一样重 他那几根老骨头 已经扛不动了 他正是我当年的父亲 沉重的犁铧压垮了父亲,给命运带来无法承载的重荷,然而曾经的岁月,犁铧是和父亲共进退、共命运的伙计。诗人的诉说借助于朴实无华的句子,谱写了人间的真情。诗歌是淳朴的,也是有爱的;是故事的,也是真诚的,如“疲惫的母亲,轻轻地推了推摇篮,那也是诗歌。”“从后山扔下的/一根绳索/颤巍巍垂到了山脚……绳索的那一端,母亲已经松手/退到了后山”(《后山》王志国,藏族),读到这里,已经泪湿衣襟,后山是故乡的图像,后山是母亲的幻影。母亲不在、绳索不在、后山不在,忧伤而又浓重的意象让读者心领神会。 二 大地是神祇的存在、灵魂的驻地。无论大地丰盈还是大地贫瘠,都不能阻挡人类对大地的匍匐与融入,从《诗经》《楚辞》的流淌,到唐诗宋词的曼妙,大地就在诗人的心中,从鲁迅的小诗、艾青的土地到海子的麦地,我们无一不驻足于广袤的大地,“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深爱这土地》艾青)。 舒洁(蒙古族)的《柴达木》(组诗)巧妙地运用大地的物象、柴达木的物语、德令哈的想象表达人类的关切。辽阔而无垠的高原,席地而卧的柴达木盆地,这种苍凉而美丽、孤寂又广袤的物镜,恰恰是诗歌的源发地、是诗歌的灵魂地。“今夜,在柴达木/天空中飞着远古的马群”(《今夜,在柴达木盆地》),“德令哈,你是另一个蒙古,在一句箴言/庇佑的海西,你距天空最近”(《奔向德令哈》),“我将神秘还给柴达木,将金色还给德令哈/将所有的奇异,还给高原盐湖”《格尔木》,作者对德令哈所有的想象都能埋藏其中,诗歌如泣如诉、如歌如舞,打通远古与现代、神秘与通晓、高远与切近的距离。1988年7月25日,海子坐火车经过德令哈,写下著名的诗句,使德令哈成为一道地标式的象征物与隐喻体。象征和隐喻两种修辞相辅相成,成为诗歌的特有症候。此后,德令哈成为诗人的想象与联想,打通与海子的隐秘通道,德令哈的记忆瞬间复活。 诗人刘春潮(白族)的《我所说的向日葵》(组诗)中,表现大地是生长的希望。“无所谓遗忘/当一个诗人和一株向日葵并肩/站成大地上重要的子民”(《我所说的向日葵》);“它的尽头也许不是海洋/但它流向哪里/哪里的土地就长出森林/哪里的森林就长出村庄/哪里的村庄就长出炊烟”(《盲目的河流》),山川、河流、向日葵,甚至是楼兰、村庄都从大地升起,甚至包括父亲、母亲都是大地子民,生于斯、葬于斯。大地意象,升腾成为一种隐在的生命母体,世间万物,花鸟虫鱼,都是大地的希望,诗歌追求的是神言与人言相融合的精神体验。 然而,大地并不总是平静,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发展,形成新的对撞与冲突。华多太(藏族)在《思想的翅膀》中描述城市中酒后的抑郁、哭泣的女人、雾霾中的麻雀,诉说生活的不平静、发展的负面代价,体现一种责任意识。黄爱平(瑶族)在《秋天的思绪》诉说了归乡和离乡的相向而行,是城市文明和农村文明的对撞。“那么多楼房/高高低低红红绿绿/总没有家乡的青山/好看”(《城市的窗口》),“漫步街头,常常忘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漫步街头》)。离乡与归乡形成理想和现实的对撞,形成历史与现在的碰撞,进而产生耀眼的火花、释放璀璨的诗火,让读者对现状进行理性思考。类似的还有冯连才(回族)的《黄土地》等。故乡与他乡、城市与农村、古典与现代,在漂泊的流浪者的笔下的景象与状态是移动的、游走的,是混沌的、变化的,“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叶芝语),大地、村庄、河流、树木都是诗人的意象,然而其中蕴含的自然想象和精神的疑问却不是以往的“献歌”和“颂曲”。诗人的世界是复杂的、丰富的,其多重的想象、跌宕的构造、繁复的意象涂写成系列的成长的图谱,书写出时代的变化与发展,表达了诗人的思想与精神。 三 民族话语和宗教想象相融共生,这是少数民族诗人的诗歌特质之一。土家族诗人芦苇岸在《西兰卡普辞》中提供了“陌生化”想象,“粗粝的土瓷碗”、“梭子、顶针和铺盖上的云纹”、“原木拓印的神秘字符”、“苞谷烧的乡恋”、“白虎鼎隐喻的乾坤”、“离家的毕兹卡”等这些或神秘的意象,或简单的物件,让土家族的世界丰富而博大。所以,责编手记这样写道:在芦苇岸的这组诗中,西兰卡普所体现的,正是土家民族的根性秘史与现代性的某种嫁接,是诗人对民族身份的深情凝望与爱抚。 宗教性与民族性杂糅,是一种民族色彩与宗教色彩相互辉映的体验。康若文琴(藏族)的《尕里台景语》体现了乡土性、民族性、宗教性的杂糅。村庄里的孩子、寺庙的喇嘛、午后的官寨、寨子的夯土谣、舞蹈的藏历年等,浓郁的文化特质和俗世的生活显得互相匹配。雷子(羌族)的《甲骨文·“羌”》既有民族风范,更有宗教意味。《神之光芒·三星堆》《这一站,到大藏寺》《马鞍戒》等从不同角度回味文化,体察民俗。蓝晓(藏族)的《伸出手与你的灵魂紧握》也有独特呈现。正午的夏炎寺庙、画唐卡的男孩,都充满了宗教色彩,具有浓浓的宗教色彩与隐喻。谁是神秘的、虔诚的、敬畏的,为谁悬挂的经幡?为谁点起的桑烟?酥油灯为谁,长夜不熄地照亮?男孩画的唐卡,如何开出莲花的温润,释放金刚的威力,那是什么样的梵音?诗的神秘叙述令读者痴迷于佛音,沉浸于教语,似与上苍对话,又似身入佛家,感受到浓厚的佛力召唤,体悟到诗歌的谜魅之力。同时,茫茫的天际,漫漫的草原,青海湖、德令哈、阳关、敦煌等,生在斯,长在斯,如“辽阔的蓝和广袤的金黄在视线里无尽延伸”,可以直接目触自然的伟岸,直接感悟苍穹的浩渺,诗人用其苍茫的笔触和辽远的想象为物象的苍茫和辽远增其阔大和丰富。 诗人汪青拉姆(藏族)的《陌生的小路》中写道:“七月的雨,编成一串佛珠/供在神山之巅/日月昼夜照拂”,尘世的雨化成佛珠,这个比喻关联性很强,然而神山之巅的存在最后还是化为尘土。岁月似乎不在这里,晨钟暮鼓,尘世不知。诗人末未(苗族)在《清晨的护国寺》中写道: 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僧人 他先是迎风洗脸 然后又黄袍飘飘,去斋房 会见一碗清水中的五谷杂粮…… 僧人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我是一句遗落红尘的偈语 二者都来自人间,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认证了身份,也表明世象,“赶着各自一辈子的活”,似乎“僧人”也是职业,“诗人”也是职业,然而身份的不同,却是互为印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虽来路不同,却殊途同归。诗人马文秀(回族)在《光的存在与穿越》中叙述体验:“古寺,端庄高雅,一座连着一座/飘逸着《古兰经》里行善者的祷告/人与自然:后世满杯的甘甜和许多的苗圃”,不管是入世还是超世,最终回归尘世。古兰经是祷告,古兰经是呓语,古兰经是故事,古兰经是一个民族的经典与凝聚的精神。 四 哲思是诗歌的重要思考方式,诗之思,思之诗。诗歌天生具有哲学的意味,其跳脱、跨越、奔腾、辗转、断裂等叙述方式是思想产生的助推器、是哲学发生的点火机。如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中说:“一个人放弃自由,就是作践自己的存在;一个人放弃生命,就是完全消灭了自己的存在。”④自由是生命所向,生命是存在之基,我觉得这就像诗,但又是哲思。羊子(羌族)的《浮现》让读者体会到情绪和经验的理性骚动。“我看见,我是普遍,我听见,我是唯一……我是一股气息,我是一道光芒,我是宇宙的另一个倒影……我经过我,抵达我,我是我的分支和源头。”我相信诗人潜意识中有豪迈的开创精神,同时,也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激烈碰撞。曾兵(土家族)的《照相术》是一种冷静的旁观,是一种深邃的思考,犹如跳出存在的世间,客观地看世间;犹如跳出运动的自我,冷静地看自我。鲜花、青山、川泽、房舍、飞鸟、走兽、日出,“我拍过的所有照片,无疑都将成为遗照”(《照相术》),这是一种残酷的客观和理性的叙述。“我挑逗着冷血的生活/写下诗”(《挑逗》),“我每天可以看见长江/却很少想念长江”(《想长江》),诗人冷僻的想法、客观的叙述、理性的思考犹如现世的学者、出世的贤人,不带温度的情感,不带温暖的体悟,告诉读者世界的真相、现实的本真。 石舒清(回族)的《蓝火》更是充满诡异的哲理思考,彰显另一种惊悚和奇异。诗人大概是个悲观主义者,如“这么好的果子,吃上一个算一个,这么多的花,能打扮谁呀”(《花儿》),“你穿的这件其实别人早就试过/直到你穿着新衣服回家/最合适的那件/还在店里”(《服装店》),“还没有落笔,一滴浓墨就掉到纸上/就像冲出人群,拦轿喊冤的人”(《浓墨》),“清亮的灯火始终孤独/我出来进去/越来越近于一个虚影”(《忏悔》),《蓝火》的题目本身就具有诡异色彩,我们常说红红火火,却从不提“蓝火”,这个题目就是提醒读者,我对这个世界要提出自己的疑问。诗人是悲观主义者的体认和感知,或者说是走在批判和质疑的路上。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满是失望和绝望,充满悖论,如适合穿的衣服还在店里;开的花是不能打扮别人的;浓墨,会喊冤的;空瓶子,装满就变成哑巴;拼命活,还得看生命本身的寿命,蜉蝣怎么能活过海龟?想起北岛的振聋发聩的《回答》:“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我们习惯于顺从,不习惯于反抗;我们习惯于跟随,不习惯于发问,世界值得怀疑和反思,我们也应该有叛逆的思考和逆向的思维。安然(满族)的《不可能什么都是直的》也向世界发问。不可能什么都是直的,是啊,什么能是直的呢?辩证唯物主义的道理都懂。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如此,“只有是弯的/更多的事物/才会是直的”,一个简单的道理,却需要历练和成长,才能理解和明白。我想到,恩格斯在论述《辩证法》的总结还是值得重新温习:“辩证法的规律不是别的,正是历史发展的这两个方面(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思维本身的最一般的规律。实质上它们归结为下面三个规律:量转化为质和质转化为量的规律;对立的相互渗透的规律;否定的否定的规律。”⑤从哲学到诗学,从抽象到具象,“弯”的月亮、河流、镰刀到人的命、人的一生,一以贯之,“不可能什么都是直的”。 当然,2017年度《民族文学》诗歌既是原有诗坛力量的聚集,又有新人的闪耀;既有世界性、普遍性、时代性的体验,更有民族性、宗教性、个体性的感知。先锋的力量一直前行,潜隐的力量得到迸发,诘责的力量充分释放。我们挂一漏万,限于篇幅,还有情感叙事、弱势群体、地方文化等方面没有充分地观察和阐释。我们相信,进入新时代,扎根生活,扎根人民,扎根民族,民族诗歌的璀璨未来更值得期待。 注释: ①[德]歌德著,范大灿、安书祉、黄燎宇译:《论文学艺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页。 ②高春林:《根性写作,或现实的词群》,《诗建设》,2016年秋季号。 ③转引自[美]艾布拉姆斯著,郦稚牛、张照进、童庆生译:《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页。 ④[法]卢梭,吕卓译:《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75页。 ⑤[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4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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