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塆纪事》的正文之前,有作者的一句题记:“如果丧失对历史的记忆,我们的心灵就会在黑暗中迷失。”这句话出自俄国历史学家克柳切夫斯基之口,单就它本身来看,与妇孺皆知的“忘记历史即意味着背叛”说的是一码事。但是,联系到《松塆纪事》的写作初衷,它的非虚构立场以及作为“家乡书”那一份悱恻沉挚的情愫,这句题记又是恰如其分的,而题记中的关键词“历史”与“记忆”放置在中国当下乡土已经发生本质化的解体和转型的背景之下,尤其显得意味深长。 蔡家园说他写作此书是为了“祭奠那些已经湮灭的记忆和正在消逝的历史”,而他祭奠的方式是通过对见证故乡几十年变化的守乡者的采访,召唤出他们封存的记忆,而这些属于个人的记忆一旦复活,就以其具体性、亲在性将我们导入一个抽象化复数化的历史之外的原初情境,让作为后人的我们获得一种休戚与共的切身之感,从而在跨代际和辈分的交流中真正建立起一座理解的通道。因此,我倾向于将《松塆纪事》中频繁出现的“历史”一词所表征的意义看作一种“被回忆的过去”,用阿莱达·阿斯曼的话来说,只有这样的记忆才可以“提供关于自己来历和身份认同的信息”,就像作者欣慰的,对于籍贯是松塆而并不是出生于故土的松塆后代子孙而言,借助回忆筑起的文字之乡土,可以让他们寻到“根脉”,找到“一个消失时代的侧影”。 《松塆纪事》采用编年体,作者从1951年到2009年里遴选出22个年头,其中既有在当代史中具有标识意义的年份,作者的历史关怀并不单纯附着于所谓的大事,他更关心的是大事之于乡土的投影。或者说,作者所拣选的具有记忆价值的年份始终是以松塆人的体验来作为依据的:“在松塆人的记忆中,历史是被压缩的”,各种政治运动,有的留下“串串涟漪”,对乡民们没有实质的影响,有的则“像扎在肉中的刺,让他们疼痛而且刻骨铭心”。 海登·怀特有一个观点,如果缺少故事的赋形,那编年史本身只是一个单纯的时间前后相接的序列,关于历史的叙事也将是僵直板滞的。《松塆纪事》里最打动我们的是那些跌宕起伏或波澜不兴的岁月中,在松塆潜滋暗长的人事的悲凉与喜悦,以及属于他们的荒诞与荣耀、缱绻与决绝。书中每一个被回忆复刻的年份,都不是刻板和僵硬的。《松塆纪事》在讲述这些故事时的一些细节,让人戚然心痛的同时也更能触探到可以被共相删繁就简的处理、但并不能被个人和时光轻易化约的部分。比如,许瀚儒在就刑之前讨要的那顶破草帽,还有他吟诵的《乌夜啼》成为自己潦草之死的装点,更在松塆的大叙事中留下一个细小但令人难忘的注脚。又如,那个在“文革”结束后就幸运进城吃上“皇粮”的爱国,他从“公家人”到“个体户”的人生轨迹几乎就是一代人的缩影,而当他暮年决定关张自己惨淡经营的副食批发部,成了一个照看孙子之余沉迷彩票的老头时,爱国也成就了他自己在书中的形象。 这些“隐匿在大地深处的被遮蔽的耐人寻味的细节”让松塆在中国浩如星海般的村庄里获得了它见证和保存记忆的意义。当然,根据阿莱达·阿斯曼的观点,因为回忆是从当下出发,不可避免地会导致“被回忆起的东西在它被召回的那一刻会发生移位、变形、扭曲、重新评价和更新”,蔡家园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在开篇中提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返回历史,也无法超越“论述”和“结构”,但我们依然要为这样的记忆,要为记忆里那些经过蒸馏提纯仍保留的细节鼓掌,因为它们至少体现了作为单数记忆的尊严,以及执著地面对自己身份来处的那种个人化的历史关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