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生于江苏常州,本名蒋璧厚,著名翻译家、作家、编辑。历任华东文化部副科长、《戏剧报》编辑部主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等。译有惠特曼诗集《鼓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为中国第一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文全译本)、《济慈诗选》等,著有诗集《屠岸十四行诗》、《萱荫阁诗抄》、《哑歌人的自白》等。2017年12月16日在京逝世,享年94岁。 12月16日下午,正闲坐在桌前,手机一震,一条消息随之浮了上来:著名诗人、翻译家、出版家,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总编辑屠岸逝世。 不禁怔了一怔,转头对先生说,你还记得去年我采访的那个背英文诗的爷爷吗?他今天去世了。 怎么会不记得。那一天整理屠岸先生采访录音时,到了他朗朗背诵诗歌处,爱不释耳,不禁拔掉耳机公放,反复聆听了好几遍,互相赞叹“真好啊”。他背的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十八首,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屠岸先生译本为:能不能让我来把你比作夏日/你可是更加可爱,更加温婉……但是你永久的夏天绝不会凋枯/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美的形相)。”去年那时他已经93岁了,可是记性真好啊,不仅是字正腔圆、明快流畅,而且是正宗伦敦贵族音——他说,是他中学时跟给夜校教英语的英国老太太学的。 那是四月时节,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前夕,夏天正要到来的时候。93岁的老人两手撑着膝盖,端端挺身坐在他阳光明媚的窗前,眼睛亮亮的,微笑着,望着你,背诵一首关于夏日与蓓蕾的诗歌,那一刻你觉得那美和生命力好像是永恒的,不为400年时间和人有限的年岁所梏,像是缪斯的乐园,是未来的黄金世界里的一幕。 屠岸先生是我不长的从业经验里采访过的年纪最长的人。采访他,一开始是为了那个莎士比亚400周年的选题。查找资料时,发现多数与莎翁有关的前代学者纷纷谢世,正郁郁间,蓦然却看到“屠岸”这个名字,看到他是中国第一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全集的译者,心下欣喜。辗转联系上和他住在一起的大女儿章建,提出采访的请求,章女士有些担心,说父亲刚刚做完白内障手术在休息。正以为大概不能成行时,章女士又打来电话说,屠岸先生说没关系,可以采访。 老诗人住在和平里的一幢红砖老式住宅楼里,院子里有许多高大浓荫的槐树。拜访那天到得早了些,先在院子里坐了会儿,春末夏初时候的阳光最好,明亮而不浓烈,照得枝枝叶叶、砖砖墙墙看上去既光明又清新。二月兰还未凋去的杂草丛中,一只出奇干净光洁的白猫突然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一恍惚,忘记是来等待赴约的,反而像是要秘密进入一个王国。又暗自揣想,老诗人住处虽不显,况年事已高远行不便,但一开窗户、一出门,就有花和叶和猫,一直贯通着自然的气息,多少也成为他一个连通诗意的孔窍吧——听说他到现在还每天写诗呢。 屠岸先生和女儿在家门口迎接我。他步调有些迟缓了,但像所有一直思考到老的人一样,思维敏捷,声如洪钟,看着你的眼睛清亮亮,没有一般人上了年纪后的那种浑浊感。又不服老似的,总慢慢跟在女儿后面,从这个屋到那个屋,好像老想帮她做些什么。忙得无暇多顾的女儿不得已,把老父亲搀进书房,“您别转悠了,就坐这儿说,让记者给你照张相”,又回头跟我说,“看看,都是他的书”。屠岸先生看着女儿的打点,脸上竟露出一丝羞涩来,像个乖顺的孩子那样听着指挥。 我环顾四周,屠岸先生家的书房像许多典型的老知识分子一样,沿着墙拐弯摆了一溜书架。透过玻璃看那些书脊上的名字,发现这些高低错落的藏书还隐含着规律:小说和小说摆在一起,诗集和诗集摆在一起——而且更细致,莎翁的各种十四行诗集摆在一起,济慈在一起,雪莱在一起……每个诗人听从主人的摆布,守住书柜的一角,默默发出一个个听不见的声音,将这间不大的书房变做只有诗人才能游艺其中的密语场。 屠岸先生执意让我坐在沙发上,而他坐在对面一把硬椅子上,说这样好说话。刚定定坐好,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茶几下拿出一盒巧克力豆来,掀开盖子,笑呵呵对我说,对了,这是谁谁带来的外国巧克力糖,你尝一尝。我有些无措,就象征性拿了一颗放在桌上,老先生却向前倾一倾身体,伸手从盒子里抓了一把塞给我,这才满意地坐回到椅子上,继续用亮亮的孩子似的眼睛看着我,等待我发问。我后来很多次跟朋友说到过这个细节,朋友笑道,那一定是老先生把你当小孩子了。 或许是吧,毕竟在屠岸先生的年龄面前,我着实是个“小朋友”。但我总觉着,是屠岸先生自己就一直秉着一种孩子般的气息,一种在诗国和美的摇篮里徜徉久了的单纯和天真。那真真是太过一个美好的下午,老先生回到他在上海度过的青年时代,回到记忆里与诗歌结缘的源头,想起“古今书店”里慷慨送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英文原版的小伙伴王麦秆。七十年过去了,那本书还静静立在屠岸的书柜里。他打开书柜,从专门拜访莎士比亚诗集的那一层上准确地取出来,很爱惜地反复抚着书页,像是在纪念他那位命运多舛的老朋友。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研读、翻译莎翁十四行诗的过程中,这样的老朋友还有很多,有他大学时的同窗张志镳,有力排众议鼓励他翻译下去的胡风,有替他珍藏了十年资料的前辈诗人卞之琳。他一个一个数过这些名字,这些人,历历如在目前,至今让他感念。在许多人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合力写了一部小小的诗歌翻译史。 屠岸先生的每一句话,都让你更进一步地确认,他是真正爱诗的人,是属于诗国的人。是诗歌伴随他度过运动的冲击,伴随他对抗抑郁症,失眠的夜里,他背诵莎翁、济慈、华兹华斯、杜甫、白居易、李商隐,在诗韵的安慰下入眠,还将其称之为“诗疗”。说起这些不怎么美好的往事,他不见愁苦,反倒是要证明自己似的,给你当场背出一首诗来。诗歌可以抚平伤痛吗?我不知道,但见到屠岸先生,我确乎有一点相信的是,诗意和美究竟是人类所必需而不可丢弃的,它能够给人以慰藉,以安享,以对抗苦难的勇气和对抗世故的天真,让人在暮年时,深深铭记着的是被洗淬过的世间的好和人性里的善。就如屠岸先生自己所说:“我的灵魂精神有寄托,诗歌就是我的宗教,缪斯就是我的上帝。” 拜访他的时候,正逢上海人民出版社的限量版屠岸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出版。屠岸先生拿给我看,用青色缎面盒子装着,宣纸竖排繁体印刷,精美得令人咋舌。出版社只送了他300套非卖珍藏版,他起意要送我一套,我受宠若惊,深觉贵重,连连摆手不敢受,况且明明是自己上门来叨扰。老先生却连说不要紧,诚恳地对我说,“谢谢你来看我”——又是这般纯真的理由。女儿章建在旁又笑又叹道:“我爸这人老是这样!”屠岸先生的这部译诗迄今为止已经重版重印多次,而每一次重版,他都要修订一次,直到最新这套珍藏限量版,依然如此。他总是反复地在咂摸自己的译诗,不断修改。“修改的工作可以是一辈子,尽善尽美是不存在的,不可能到达终极,但每次能够尽量好一点。” 章建女士嘱咐我说,写完稿子给老先生看看。但屠岸先生家没有电脑,于是后来我带着打印的初稿又去了一趟他家。老先生让我在他书房里随便看看书,自己带着稿子进了别的房间,一会儿再出来时,稿子上满是红笔勾画的符号与订正。屠岸先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了一辈子编辑,是行家里手,用的全是标准规范的编辑符号,一字一句,逗逗点点,仔细极了。算起来,老先生足足比我大了六十多岁,可是看到修改稿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小学课堂上,受着最认真的先生的手把手教诲。 这样的片刻拜会,点滴记忆,不会惊扰他人,但之于我自己,一个刚走上文字工作者道路不久的年轻人来说,却足以成为最为温情、珍惜的记忆之一。从他这里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确是可以经历越多越通透,年岁越长越天真。屠岸、杨绛、余光中、高莽、钱谷融、陆谷孙……急景流年的时光里,老一辈知识分子次第凋零,带走了专属于他们的童心与诗魂,所幸还留下这样一些吉光片羽的瞬间,让我辈后人,能反复温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