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开端与终结》中,文珍写了一个“别人的故事”,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勾勒的不是自己最熟悉的那种人,不是自己深刻理解和熟稔的那种情愫与情感方式,她用“倾听”和“旁观”的视角,讲述了发生在三个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生活。文珍小说习惯处理的一向是爱情生活中复杂的简单关系,复杂——情感关系的百转千回,简单——那些百转千回都只是发生在两个人内部。在那些关于一男一女的故事里,主人公们或者是情侣,或者是夫妻,哪怕相互试探着的暗恋对象,都在你来我往的二元互动中远兜近转,作者对世界的打量、思虑和表达,正是在这种复杂的简单关系里去生发和演绎。在《开端与结局》中,一旦面对三个人之间的那些爱恨纠缠,面对婚姻内部与外部,所谓的忠诚与背叛,以及人与人之间更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复杂可能,我们能够明显感觉到,文珍写起来的时候,不那么自信和笃定,时不时流露出一点犹疑和停顿。这一次,文珍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在试着探究一种自己也许并不认同和理解的两性关系与情感方式,她用这种讲述来挑战和砥砺自己,在不断深入别人的过程里,同时检阅了自己。 还有《肺鱼》中关于婚姻不解之谜的探究;《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中艺术圈里男女之间波澜频生背后的“但得一知己更难”;以及《风背后是风》中贯穿始终的一个人关于自我的重新认识与建设;《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中一个育龄女性对生娃的抵触、对从众的、未经自己理性选择和预备生活的奋力抵抗。如此种种,《柒》,7篇小说, 彼此独立成章,同时内含一种内在的关联,它们都在探讨“一个人在世界上如何成为他自己”。在房贷、催婚、恨嫁、生娃、婚姻内外的纠结进退与患得患失中,在职场焦虑、生存压力团团包围的现实窘迫中,在纯爱、小清新、文艺范儿等等的自我想象和期待中,“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缝隙”。而这7篇小说,也相当程度上代表了文珍写作的基本底色和大致面目。文珍极其体贴、细腻地刻画出“80后”城市女青年在情感生活中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纠结与困顿。 文珍小说中的人物单纯、热烈、富于幻想,羞涩、怯懦、脆弱,他们挣扎在滚滚红尘中,不甘心,却又意志和气力不足。她专注地用“我”的小腔调来抒发“我”的小情调,主观上并未野心勃勃、信心满满地急着为同代人代言、为时代代言,客观上却不仅成全了自己难以复制的个人风格,还实现了一代人高度典型的人物形象。大概因为,文学固然是“我”的,但也是“我们”的。当我们用文学去记录和表达一件事、一个人、一个故事,写作发生时的内在驱动力十有八九来自“我”,“我”眼中的沧海桑田和世事人心,“我”的目光之所及和爱憎喜恶。但这个“我”绝非倏忽从天而降,个体的认知水平、审美趣味和思考能力,又实实在在地是从特定的历史时代环境中生长出来的。恋爱生活中的那种犹疑、脆弱、患得患失,不仅仅止于爱情中,这是城市青年一代人极具共性的人格缺损和内心缺憾,以及行动力的不足。多有论者谈及文珍小说对自我情感的沉溺、对大时代的刻意回避,但,真的与时代无关吗?所谓刻意回避社会与时代的一代人、一群人,其实恰是时代和社会的产物;被指认历史虚无主义的“80后”,恰是历史虚无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说,“小”正是“大”逼真的一部分。文珍的小说那种体贴入微的叙事,正是通过其强大的代入感和感染力实现了一种叙事效果:让大时代、社会、他者与我们自己的生活与情感发生了一种心意相通,发生了真切的关联。 而关于这些人物的生活和情感立场,文珍在叙事里满是理解和体恤,甚至过于理解和体恤,辩护多于批判,体贴多于审视。阅读文珍时能感觉她对于那些“奋不顾身的爱情”和“说走就走的旅行”是欢喜、憧憬和跃跃欲试的,那是作者感性、本能的一种情感和审美倾向。而另一方面,她的智识水平与人生经验又会警示、提醒自己,这都是难以实现、注定无效的。而这两种情感和立场之间的较量,具有一种反讽、却也令人叹息的力量。而文珍小说写作的问题、困难和挑战,不是或“大”或“小”的题材选择,而是如何避免自我重复与自我复制。一个作家的成长与成熟,也许都不免经历一个重复自己的阶段,但她必须有意识有能力尽早突围。 (作者单位:河北作协创研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