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即使今天,我在北京的春天里回忆德格,我依然无法忘记它的气息。我曾经说过,记忆,常常是以味觉的形式存在的,它甚至比其他任何感觉都更加顽固和准确。那是一种由酥油、梵香、纸张、木板、颜料、油墨、防腐剂等诸多物质混合而成的气味,奇异无比。这种气味,有一种摄人魂魄的力量。我想,两情相悦有一个不被言及的隐秘动机,就是彼此之间身体气息的诱惑,以及因此带来的某种化学反应。妖娆的诱惑不仅来自视觉,同时也来自嗅觉。以此比喻印经院显然失敬,我只想借此强调气味的秘密价值——我们可能在视觉面前保持理性,而在气味面前却心驰神往欲罢不能。德格印经院的气息不是刻意营造的,而是在漫长的时间中酿造出来的,是这座古老寺院综合气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我们对于宗教的迷恋,想必也包含了许多不易察觉的心理因素。它不是一种直白的芳香,而是如同建筑、木器的包浆一样,隐晦、幽暗、若有若无地释放它的光泽。经卷的纸页,是以德格阿须草原上一种名叫“阿交如交”的植物制成的,它的学名颇有文学色彩,叫“瑞香狼毒”,是一种药材。这种药材在经过清洗、切剥、蒸煮、捶打、出浆、抄纸、晾晒等一系列程序之后,变成色泽微黄的“藏纸”。在阳光下,它植物的纹路隐约可见。手指捻动这种纸印制的经卷,轻轻念诵纸页上的神秘符号,每个诵经喇嘛的姿态都那么风神古雅,像壁画上的人物。而“瑞香狼毒”本身具有的药用价值,不仅使古老经卷避免了虫蛀鼠咬,而且保佑喇嘛们目明心清,不受眼疾之苦。而这一切,都包含在它隐约的芳香中,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香气,在屡经辗转之后,变作纸页,与佛经上的优美文字相呼应,在人们的心头驻足。 在这种气味面前,摄影已经束手无策——它可以记录有关德格的一切影像,只有在气味面前,它无能为力。于是我们发现,当摄影企图把世界的一部分提取下来的时候,那部分已经与世界脱离了关系,它无法“回去”,而是一个新的入口,有它自己的命运与生涯。如同一个孩子的出生,不是为了复制出母亲的经历。苏珊·桑塔格所说:“摄影既是一种确证经历的方式,同时也是一种否定经历的方式。”当我们企图把记忆托付给某种载体的时候,我们发现那种载体并不可靠。由此我想到另一个问题:雕版上浩繁的文字,如今不是可以记录在一张薄薄的光盘上吗?这样,我们不就可以把古老的印经院随身携带了吗?晶莹剔透的光盘,是否可以取消印经院的存在价值呢?我想,它或许可能取代印经院工具性的一面,但无法取代它情感性的一面,无法将有关印经院的所有历史信息囊括其中。网络的普及,不能斩断人们的朝拜之路。如同对待摄影一样,我们不能轻信一张光盘的许诺,在印经院这个繁复神秘的实体面前,它的能力是十分有限的。在这个技术肆虐的时代,我们必须对技术保持警惕。它不是万能的上帝,也无法取代原有的神。在技术时代里,我们能够依赖的事物只有记忆自身——只有它,能够保全事物原有的格局。遗忘并不可怕,遗忘是因为你已不需要它而将它暂时搁置,那些被遗忘的细节,都会在你最需要它的瞬间意外地提取出来,像从前一样完整、清晰和生动。所以,在几千公里以外的北京,我觉得德格并没有远去,它那种缭绕的气息仍然包围着我,把我带回那个芳香弥溢的夜晚。 我跟在高显银的后面,走到这座回字形建筑的天井中。夜色已呈深蓝,玲珑透彻,在夜光中,印经院看上去更像一团幽暗的火,兀自燃烧。我站立在印经院的中心,寺庙像一件温暖的僧袍,裹在我的身上,让我觉得无比安详、静穆。那是一种幻觉。寺庙是培养幻觉的地方,但在寺庙的经验里,那一切都是真实的,而我们所谓的现实,只是一场拙劣乏味的虚构。 (本文摘自《纸上的故宫》,祝勇著,长江出版集团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10月第一版,定价:36.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