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长恨歌》里的杨玉环是九华帐里的欲望对象,一个堕落但凄美的符号。 《妖猫传》随便看看就好,别当成文学记忆。白居易是不是崇拜李白,这事值得商榷。但他基本不可能是杨贵妃“迷弟”。他固然写了“春从春游,玉楼宴罢”,可是他对安史之乱之前的那番“盛世”,没有太多迷恋。毕竟他初登文坛,直面的便是繁华过后的疮痍。 白居易凭什么坐稳中国叙事诗的首席?源于他细致的观察力和难得珍贵的共情能力。他写《新乐府》50首,能看到那些和他不在一个阶层、身份不同的人们“何曾苦乐均”。哪怕没有超越时代的性别意识,他还是会写《妇人苦》,悲守寡女子“有如林中竹,忽被风吹折”,写《上阳白发人》,怜老宫女“零落年深残此身”。相形之下,《琵琶行》反倒是归入“诗言志”大传统的一个普通个案,“江州司马青衫湿”的那一刻,琵琶女是诗人的代言或自拟,和两晋时那些闺怨诗的女主角没什么分别。 对女工、女官、女伶……形形色色女子抱以“理解之同情”的白居易,对杨贵妃的态度却颇微妙。在《上阳白发人》里,杨的身影一闪而过,“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因为她的妒忌,一个16岁少女“一生遂向空房宿”,一辈子被消磨了。几句话写尽宫廷对人的摧残,杨的形象在这里,显然不是正面的。是不是因为她的大半人生享受了宫斗的红利,成了一个负面的符号,不配得到同情?《长恨歌》是她的舞台,但她自始至终没有发声,云鬓花颜的她,承欢侍宴的她,都是男性凝视下的“被看体”———尽日君王看不足。《长恨歌》里真正的主角是玄宗,“回看血泪相和流”的是他,“夜雨闻铃常断声”的是他,“此恨绵绵无绝期”的还是他,这是他的回忆和忏悔。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杨家女,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是九华帐里的欲望对象,一个堕落但凄美的符号。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这两句纵然不明写杨贵妃是祸水,至少明确把她和动乱联系在一起。这点在安史之乱爆发时就被当成共识接受,《旧唐书》和《新唐书》都有一定篇幅描写玄宗对杨的偏袒以至杨家人的异常跋扈,这套表述暗含的逻辑不免倾向“她被逼死在马嵬坡是民怨的必然结果了”。那么白居易站在玄宗的视角,取个“重色误国”的立场,看起来情理通顺得很。要到很多年后,鲁迅在《女人未必多说谎》一文里痛斥“禄山以后的文人们撒着大谎,玄宗逍遥事外,中国的女人为男人伏罪,实在是太多了。”这是后话。 《梧桐雨》的故事里没有爱。杨妃苟延残喘地仰仗玄宗而活着,玄宗对她的沉迷,是一个衰老男人试图靠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体,挽留时间的步伐。 白居易的诗里,杨贵妃被选在君王侧之前,养在深闺人未识,少女前史单纯得很。到了宋人修史时,她的身份敏感起来。《旧唐书》比较简单,只说她是杨玄琰的女儿,“姿色冠代,宜蒙召见。衣道士服,号曰太真。”唐代的贵族姑娘婚前去道观里修行,常见得很。到了欧阳修编的《新唐书》里,写道:“妃资质天挺,宜充掖庭,遂召内禁中”,可是紧跟着此地无银来一句“更为寿王聘韦昭训女”,写杨妃获宠的时候提一笔玄宗的儿子寿王选妃,这虽不明言却呼应了野史传说的“杨贵妃曾是寿王妻”。后来,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索性明写:寿王妃杨氏之美,绝世无双,上见而悦之,令妃自以其意为女官,号太真。 宋以后的元代,杂剧兴起,李杨爱情一度是热门题材,据统计,元人杂剧最高峰时有20多种太真传奇,都失传了,只留下一部白朴的《梧桐雨》。从玄宗年间到元杂剧兴盛时,近四个世纪过去,官方修史有《新唐书》和《资治通鉴》,民间小道野史更是被岁月发酵。杨贵妃的形象就不止是“红颜祸水”的符号,她与玄宗父子的关系、她和安禄山的瓜葛,以及她的宫闱生活,在各种演绎中愈发浑浊起来。 其实白朴为这个题材写过两部杂剧,分别从李和杨的视角出发,留下的这部全名《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是围绕玄宗展开的悲剧。 剧里杨贵妃的戏份只有三个片段。出场时,她是浑浑噩噩的深宫妇人,因看安禄山“矮挫,会胡旋舞,留着解闷倒好”,不明不白地有了私情。七夕夜,长生殿,她自述从寿王妃变成贵妃的经历,“宠幸殊甚”,却麻木极了。玄宗出现在长生殿里时,杨妃心里惦记的是被发配到渔阳的安禄山,“妾心中怀想,不能再见,好是烦恼人也。”不见得是动了真情,更像是深宫少妇的无聊。李杨之间的地位悬殊太大了,他们从没有成为地位均衡的“情感共同体”。“宠幸极矣”的时候,她恐惧“春老花残”。惊变时,她只是烦恼“怎受途路之苦”。直到乱军阵前,她期期艾艾地求:“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这个在新旧两部唐书里被记载“智算过人”的姑娘,是怎样变成了一个自私麻木、自暴自弃的妇人呢?白朴没有给她辩护的机会,她的前史被斩断,直接滑到不堪的结局。 这样的故事里没有爱。安禄山把杨贵妃当作狩猎的战利品。杨妃苟延残喘地依赖玄宗而活,她的一切是被“赐予”的。玄宗自始至终看起来很深情,他在长生殿里“说尽千秋万古情”,他在马嵬坡下“痛煞煞独力难加”,他在梧桐夜雨声中“盼梦里她来到”。但他对杨的沉迷,真相是一个衰老的男人试图靠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体,挽留时间的步伐。惟其如此,他才会在马嵬坡前格外颓丧———他留不住她,他什么都留不住,青春,情爱,权力,一样接一样地离开他。白朴写杨妃时有多淡漠凉薄,他写玄宗时就有加倍的痛苦和心碎,玄宗的境遇是作家的自况,是他面对命运的无奈,对外部世界颠沛动荡的无能为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