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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度阐释与文学研究的未来——读张江《强制阐释论》

http://www.newdu.com 2018-01-05 《文学评论》 张隆溪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语言表述与其意蕴之间,总有一定距离,而文学语言含义丰富,理解文学作品就尤其需要深入理解和阐释。因此,阐释是必要的,只有通过阐释,文学才得以为读者深入理解。但阐释不能脱离文本实际,把来自其他领域的理论、概念和方法强加在文学文本之上。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的发展,使文学批评更深入系统,但同时也有理论取代文学而产生张江所说“强制阐释”的趋向。注重文本实际,防止脱离文学作品、牵强附会的“强制阐释”,是文学批评得以正常发展的必由之路。如何建立合理而有说服力的解释,则是我们需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
    关 键 词:阐释与强制阐释/文本实际/理论方法/文学批评
    作者简介:张隆溪,香港城市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作为艺术,文学语言不仅有达意的通讯功能,更有语言形式表述完美的审美功能,并超出文本字面,有更丰富、更深远的含义。对于一般语言,孔子认为“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然而诗的语言则远不止此,所以《论语》里有学生向老师请教诗句含义的记载。《学而》篇载子贡向孔子请教:“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回答说:“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这本是师徒两人在讨论一个人无论贫富穷通,怎样做才算符合道德规范,子贡却引诗说:“《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对此孔子颇为赞赏,便夸奖子贡说:“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这里以时间为比喻,孔子说贫富应当如何是“往”,而由之推知的“来者”,就是子贡超出诗句本意所作讽寓性的理解。《八佾》篇的一段对话更有趣,子夏请教孔子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孔子回答说:“绘事后素。”然而子夏对老师这比较实在的解释似乎不够满意,就进一步问道:“礼后乎?”孔子对此大为赞赏,甚至认为学生对老师有所启发,就说:“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然而这两段记载都是截取《诗经》里的字句来附会孔门所言礼乐仁义,是先秦常见“赋诗断章”的做法,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看来,实在不足为训。但这两段话却说明了一点,即诗的语言不是简单直白的表述,诗的含义往往需要解释。可以说文学从一开始,就离不开阐释。
    在西方文化传统中,诗和阐释也有悠远的历史。古代希腊有一种传统观念,认为诗人就像巫师一样,因为神灵附体,才在一种迷狂状态中唱出诗句来。这就是所谓诗人“灵感”的概念。柏拉图在《伊安篇》里就说,诗人只有“受到灵感,完全失去自我,不再有理性的时候,才可能作诗”①。在苏格拉底的《申辩篇》里,柏拉图描述苏格拉底与诗人们谈话,发现他们全然不知道自己作品的含义,于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任何旁人都比真正的作者更能解释诗的意义……他们发出高深的讯息,却丝毫不知道其意义是什么”②。这就使得批评和阐释成为必要,作品的意义必须通过批评和阐释的理性说明,才得以被一般读者所理解。19世纪阐释学在德国哲学中兴起时,施莱尔马赫就为阐释学的任务作了这样著名的界定:把作者无意识的创作带入意识的领域,“首先理解得和作者一样好,然后理解得比作者更好”③。现代的文学批评家不再说诗人处于迷狂状态、神志不清或无意识创作,却认为文学不能直接诉诸读者,只有批评才能直接而明确地告诉读者,文学的意蕴何在。加拿大著名批评家弗莱就一再强调,“艺术只是表现,但不能直说任何东西”,“并非诗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而是他不能够直说他所知道的东西”④。换言之,文学要在社会上具有存在价值,产生影响,都必须经过文学批评和阐释的中介。
    由上面简短的讨论我们可以见出,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诗或文学都与批评和阐释共存,东西方也都各有悠长的阐释传统,而诗或文学的语言因为意蕴深厚,丰富含蓄,往往允许多种解释,可以见仁见智,乃至诗无达诂,使批评和阐释更显得重要。当然,没有文学及其深厚的意蕴,就不会有文学的阐释,但没有能揭示深厚意蕴的阐释,文学作品也就像一些“无言的花朵”,终究不能被读者深入理解。这里所谓“无言的花朵”,来自德国诗人海涅的一段话,他在《论德国宗教与哲学的历史》序言中说:
    近来法国人以为,如果他们接触到德国文学的精品,就可以了解德国了。其实他们只不过是从完全的蒙昧无知,进入到肤浅表皮的层次而已。只要他们没有认识宗教和哲学在德国的意义,对他们说来,我们文学当中的精品就永远只是一些无言的花朵,整个德国的精神就只会显得枯涩难解。⑤
    海涅这段话把阐释之重要表述得十分清楚,同时也使我们意识到,不仅东西方之间有文化差异,就是同属欧洲的法国与德国,其间也有文化差异,也就有阐释的必要。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以优美而深刻的形式,表现一种文化传统的精神价值,而文学批评和阐释就可以深入那种文化传统,清楚地揭示那些价值。但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批评和阐释之重要,就在于可以揭示文学本身的意蕴和价值,加深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和鉴赏,更进一步,则在于培育人们的道德情操和人文精神,使我们认识到个体的人生存在宇宙当中的意义。
    传统上文学批评往往是作家诗人的夫子自道、经验之谈,到20世纪,文学批评逐渐成为一门专科,成为学者和批评家的专业和职业。文学阐释的专业化一方面极大拓展了理论深度,也极大提高了认识能力,对文学的性质、文学体裁、文学演变和接受的历史,以及文学作品的鉴赏、分析和深入理解,都有很大帮助,远比以前停留在印象式的评点更有说服力,更能揭示文学作品的意蕴;但另一方面,文学批评和阐释也有越来越依赖理论的趋向,理论越是精致,就越有自己的一套概念和专门术语,也往往越加抽象虚玄,离开了表现具体鲜活的人生之文学,也就渐行渐远。在20世纪文学批评和阐释的发展当中,这种趋向在西方学界,尤其在美国,表露得十分明显,到后来不仅理论掩盖了文学,而且大有文化研究取代文学研究之势。这一趋势已经引起很多文学研究者的不满,在美国比较文学学会2006年出版的关于比较文学总体状况的报告中,主持此报告的学者苏源熙就明确指出,文学理论取代文学本身已经成为当前文学研究面临的一大问题。他讽刺那些离开文学空谈理论的学者说:“现在做一个语言学家,你可以不必懂很多语言,在过去几十年里,似乎同样可以以研究文学为业而无须不断提及文学作品。”⑥文学理论取代文学,使文学沦为理论的仆从,把文学当做文献资料,为文学之外其他领域的理论提供佐证材料,甚至为宣扬一种理论而肆意歪曲文本,强词夺理,强作解人,这些都使文学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危机。在这个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的问题已经不仅是美国和西方学界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文学和阐释之间的关系具有普遍性,而非仅限于某一文化或某一传统。我们在上面已经提到,无论东方或西方,文学与阐释都有悠久的历史,所以从不同角度探讨阐释与文学研究的关系,对整个国际学术的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
    在中国具有权威影响的《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张江发表了《强制阐释论》,接着又在2016年第5期,发表了续篇《理论中心论——从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说起》。这两篇论文对于在西方理论影响之下、脱离文学空谈理论的趋向,提出了十分尖锐的批评。作者很熟悉20世纪西方文论的发展,对其成果和问题有广泛了解和深入思考,所以文章例证丰富,颇有说服力,是目前在文学研究领域具有相当分量和价值的论文。《强制阐释论》开宗明义,指出西方文论在中国有相当大的影响,“特别是在最近三十多年的传播和学习过程中,一些后来的学者,因为理解上的偏差、机械呆板的套用,乃至以讹传讹的恶性循环,极度放大了西方文论的本体性缺陷”。作者说明,他提出“强制阐释”这一概念,“目的就是以此为线索,辨识历史,把握实证,寻求共识,为当代文论的建构与发展提供一个新的视角”。接下来他界定了“强制阐释”的含义:“强制阐释是指,背离文本话语,消解文学指征,以前在立场和模式,对文本和文学作符合论者主观意图和结论的阐释。”⑦全文由四个部分组成,分别讨论强制阐释的四个基本特征,即“场外征用”“主观预设”“非逻辑证明”和“混乱的认识路径”。每个部分都举出例证,分析其脱离文学文本,以主观预设的立场、方法,把歪曲文意的解释强加在文学作品之上的谬误。
    所谓“场外征用”指挪用文学之外的学科,如哲学、语言学、心理分析、生态和环境科学等,将其理论、方法和术语套用到文学作品上,结果往往是误读文学文本,把文学作品曲解为这些理论的文本例证。张江文中举例,一个是用当代生态批评理论解读爱伦·坡的名著《厄舍老屋的倒塌》,把这部哥特式恐怖小说按照生态批评的需要重新剪裁,将之变成关于环境和生态的寓言。另一个例子则是曾在学界引起一阵轰动的“索卡尔事件”。1996年,纽约大学物理学教授索卡尔(Alan Sokal)在美国后现代文化研究刊物《社会文本》(Social Text)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论证“量子重力”不是什么客观真理,而是社会和语言的建构。文章发表时,索卡尔又在另一刊物撰文,说明他发表在《社会文本》上的文章,是故意把在科学上完全荒谬的内容,用一套后现代话语的形式表述出来,所以尽管在科学上站不住脚,却因为看起来符合后现代主义者消解真理、事实、客观性等意识形态的需求,便得以顺利发表。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试探《社会文本》作为后现代主义话语的一份重要刊物,在学术上是否严谨。索卡尔发表这篇“诈文”,当然使《社会文本》蒙羞,但也受到许多后现代主义者的批判和攻击。张江认为,索卡尔事件说明,“文学理论向场外理论借鉴的,应该是科学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而不是对现成结论和具体方法的简单挪用”⑧。不过索卡尔不是把物理学理论挪用到文学和文化研究中去,而是故意用荒谬的挪用去证明,后现代理论只顾其意识形态,却完全没有学术的严谨,不遵从学术规范。当然,“场外征用”在当代西方文学批评中,实在是屡见不鲜,用心理分析理论解读文学,用文学作品印证心理分析概念,就是常见的一种。几乎各派理论都利用文学作品宣扬自己的主张,可以说这是西方文学批评的一个通病。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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