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惊梦》选段 【绕池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贴)炷尽沉,抛残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 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皂罗袍】 原来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 (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九四五年十月,上海美琪戏院,梅兰芳(一八九四─一九六一)在抗战辍演八年后首度复出,演出了一系列昆曲剧目。其中以和俞振飞搭档的《游园惊梦》最为轰动。当时十岁不到的白先勇就在观众席中。他对《牡丹亭》的本事也许不甚了了,但《游园》中的一曲〈皂罗袍〉却让他感动不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成为他日后文学创作的基调。二十多年后,白先勇甚至据此写出了他自己的〈游园惊梦〉。 昆曲到了民国时期已经式微。梅兰芳的本工是京剧,但对昆曲却别有所锺──他十一岁初次登台演的就是《长生殿》的〈鹊桥‧密誓〉。一九一八年,梅兰芳首次贴演《游园惊梦》,大受好评;两年后他选择《春香闹学》作为第一次默片演出。在他全盛时期,这都是他常演的戏码。而一九六○年梅所拍的最后一部戏曲电影,也正是《游园惊梦》。 因此梅兰芳在抗战后以《游园惊梦》复出,无论对他个人的事业、或对中国的剧场史而言,都有深意存焉。抗战期间,梅曾蓄须以明志。为了爱国,他牺牲了以往所创造的女性形象。战后他剃须重返舞台,岂能没有恍若隔世的感慨?这不啻是他演艺生命的一次再世还魂。 梅选择演出昆曲,其实有个人技术层面的考虑。但昆曲──尤其是《牡丹亭》──所象征的中国戏剧文化的华丽精魄,必曾为饱经丧乱的观众,带来异样震撼。而《牡丹亭》背后的还魂故事,还有对千古至情的憧憬,想来同时触动了台上与台下的心事。 在上海美琪戏院与梅兰芳,或杜丽娘,邂逅后的二十年,白先勇自己也经历了许多人生转折。国共内战,他随家人渡海来台,大学毕业后赴美求学。一九六六年,白先勇已届三十岁,当他创作〈游园惊梦〉时,除了为家国离乱,繁华散尽写下个人见证,有意无意的,他也在向自己的青春岁月告别。杜丽娘的袅袅情思,终究无所寄托;死亡成了归宿。她被埋没的青春必须等待有情之人的召唤,才能回来。而现实世界中的作家,独立苍茫,又在盼望着什么样的机缘? 白先勇〈游园惊梦〉以后又二十年,大陆作家余华写出《古典爱情》(一九八八)。这部中篇小说未必以《牡丹亭》为蓝本,但所讲的故事却围绕一个名唤「柳生」的角色展开,俨然此中有人。小说所设计的种种情节,也无不让我们想起才子佳人的小说戏曲俗套。但《古典爱情》的高潮却是一场充满血腥、死亡、与鬼魅的尸恋仪式。余华要写的,与其说是爱情的憧憬,不如说是爱情的消亡。而他最终所思考的是情殇之后,「还魂」的应然或徒然。这当然触及《牡丹亭》故事的前身了。 〈游园惊梦〉、《古典爱情》:两篇小说以极不同的方式,向以《牡丹亭》为主轴的古典中国情色传统致意。合而观之,这两作也说明当代文学面对历史的「断井颓垣」时,所产生的爱恨交织的反应。更重要的,在辩证爱欲对象「还魂」的过程中,它们所蕴积的现代性或后现代性意义,逐渐凸显出来。 一 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以革命、启蒙作为开端。传统与现世中的价值信念苟若不够清明正确,无不被打为魑魅魍魉。而文学,尤其是小说,往往被赋予揭露黑暗、启迪蒙昧的功能。但经过数十年的吶喊彷徨后,当代文学却赫然充斥着鬼影幢幢。 我在他处已经指出,相对于现代文学彼端的「除魅」工程,当下小说的关怀是「招魂」。在森森鬼影间,作家探勘历史废墟,记忆迷宫。在台湾,在大陆,在海外,有一个幽灵徘徊不已,挑逗着蛊惑著作家神游物外,从事一场奇异的冒险。这幽灵是什么?是历史潜意识,是意识形态的旧怨新愁,是情欲深处的力比多(libido),还是一再重生、播散的文本想象? 在这一招魂的渴望下,我们探勘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和余华的《古典爱情》所重现的《牡丹亭》或更早的「还魂」故事传统,才能明白两作在当代文学里的位置。《牡丹亭》颂扬青春至情,早有许多议论。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据此识者可以发展出一套唯情的主体论,从罗汝芳的「贵生」、「体仁」论,到李贽的「童心」说,冯梦龙的「情真」、「情教」说,再到汤本人的以「深情」释「道心」,无不为近世的情性论述提供重要源头。值得注意的是,在「情至」的本体论之下,汤显祖另行架构了一套幽灵论。在情生生不息的同时,死亡的阴影挥之不去。 这一幽灵论并不肯定浪漫的主体性,而只以幻影重现了这一主体性患得患失的位置。在肉身与想象,真实与虚妄间,情形成一个浮动的闳域。而情的极致,不只在于肉身觉醒,也在于魂兮归来。《牡丹亭》又名《还魂记》,不是偶然。 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辞〉里提到他取材的渊源,可以溯至「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这两则故事,一出自《搜神后记》,一出自《幽明录》,都讲述男女幽媾、起死回生的故事,但对还魂的处理有所不同。〈李仲文女〉中,李仲文亡女的幽魂夜会书生张子长,告知「会今当更生,心相爱乐,故来相就。」两人的好事为父辈撞破,仲文女的棺木被开。虽然「女体生肉,姿颜如故」,但因为还魂时辰未到,不得复生。「万恨之心,当复何言!」〈冯孝将男〉中,冯孝将的儿子马子则是夜梦徐玄方亡女,谓当托身转世。马子开棺视之,徐女已活,遂结为夫妇。 这两则故事一则以团圆收场,一则以「涕泣而别」作结,形成还魂故事原型的极大张力。汤显祖《牡丹亭》以此两作为蓝本,想来也着眼其中的紧张性。但汤显祖显然心系一端。他祭出情之所至、金石为开的法宝,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因此得以幽冥感应始,以回魂转世终。 本乎此,白先勇版〈游园惊梦〉对还魂的诠释就判然有别。故事中的蓝田玉辗转来到台湾,从绚烂归于平淡。因为一场豪门夜宴,勾起了她无限往事回忆。就在她应邀清唱〈惊梦〉的警句时,她豁然「惊梦」了。春梦了无痕,当年的「紫嫣红」,果然都「付与断井颓垣」,而她一度因为「没乱里春情难遣」所发生的婚外恋情,到头来也只能「泼残生除问天」。丝竹声中,短短几句唱腔,竟让蓝田玉有如经历了前世今生。 然而蓝田玉毕竟不是杜丽娘。她出身秦淮河畔,因缘际会,作了短短几年南京政府治下的官夫人。蓝田玉所嫁的钱鹏志将军「老得好当她的爷爷」。她的婚姻,说穿了,是一个青春女子与死神的交易。蓝田玉半辈子「只活过一次」,她与钱的副官发生感情,春风一度。但这唯一的一段情史来得急,去得快。而她钟情的对象也决不似柳梦梅。 对照《牡丹亭》里的花团锦簇,美梦成真,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从头写的,就是「梦」的堕落与难以救赎。〈游园惊梦〉有一个写实叙事架构,并不渲染《牡丹亭》里的超自然现象,但白先勇刻意营造人物、情节的今昔呼应关系,自然予人似曾相识的迷离诡异(uncanny)之感。如果《牡丹亭》写还魂,我们则可说白的小说只带来魂归何处的感叹:他讲的是个落魄与「失魂」的故事。到了台湾的蓝田玉已经一无所有,尽管窦公馆的衣香鬓影让她恍惚间又回到南京时代,但触目所见的一切人事,其实都已似是而非,充满鬼气。往日时光的精魄,何可寻觅? 夏志清先生论《牡丹亭》,特别强调戏中所呈现的两种时间向度。世俗时间的生老病死、贪痴嗔怨使杜丽娘等深陷其中,随波逐流。唯有至情才能让她及所爱之人,超脱世俗生死限制,达到另一种宇宙鸿蒙的时间境界(cos-mological time)。从广义的抒情传统来看,论者自高友工先生等也一再申论中国抒情意境在「此时当下」灵光一现(moment of epiphany)的独特体会。在诗情画意的某一瞬间上,时间化为审美式的空间。古典和今事,逝去的和现存的,两相照应,形成感兴的统合。夏、高两人分从宏观及微观的角度,为《牡丹亭》的时间景观提供批注。是以当柳梦梅拾画叫画、杜丽娘还魂幽媾,带来了全剧的高潮。在两情缱绻的最高点,生死都可置之度外,也就无所谓线性时间的局限了。然而到了杜丽娘再世为人,柳梦梅功成名就,《牡丹亭》已然回到世俗时间的框架──谁又能想象杜丽娘成了贤德夫人、柳梦梅有了三妻四妾的人生? 识者或要认为,《牡丹亭》中世俗时间与宇宙时间的向度,其实缺一不可。唯有当两者互为彼此,循环衍进不已,才能体现汤显祖心目中生生不息的有「情」天地。但从夏、高所论的角度看白先勇如何写他的〈游园惊梦〉,我们仍可见一位现代作家的不同抱负。〈游园惊梦〉所表现的,是时间的断裂溃散,而非转圜。欧阳子曾谓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围绕三个主题发展:今昔之别,生死之谜,灵肉之争。而这三个主题无非都指向了生命某一点上时间的陷落,无可弥补的伤痛因之产生。此与《牡丹亭》对今昔、生死、灵肉的处理,恰恰形成对立。 那时间陷落的原点在哪里呢?对白先勇而言,一九四九的国共分裂显然是肇生历史创伤的一刻。一本《台北人》,写的不就是形形色色的大陆人士,流寓台湾,抚今追昔的感慨。我们还记得,《牡丹亭》的历史背景也是一个分裂的时代。偏安的南朝,外患频仍的北方,烘托出一个并不平静的社会。然而杜丽娘、柳梦梅的情爱如此感天动地,一切历史的不安因此都可以纳入一个层次更高的意义循环。白先勇版〈游园惊梦〉里,爱情已经先自委顿;历史事件的介入,无非坐实了美好事物的稍纵即逝酖酖甚或从不存在。此外,一九六六年是大陆文化大革命爆发的一年,身在海外的白先勇不可能无所感触。蓝田玉游的园是个失乐园,她所惊的梦不禁让我们「追念回首怆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 但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之所以感人,不仅止在为一个时代悼亡而已。在可见的历史事件外,他的小说毋宁更以戏剧性的笔触,彰显一辈作家面对时间,尤其是「现代」时间,的形上焦虑。什么是现代?传统与维新的绝然分裂;个人存在的无边自由与承担;时间本身的不断延伸与内耗……,都是有关「现代」思维中的荦荦大者。据此五四以后的作家曾创造了他们的时间神话:革命启蒙,无时或已。想想茅盾、巴金、蒋光慈以降的「革命加恋爱」小说,以迄杨沫的《青春之歌》(一九五八),所构成的时间论式,可以思过半矣。 然而另有一派作家如张爱玲者早提醒我们,相随现代而来的时间,也可以构成一种「惘惘的威胁」,啃啮我们的身体,消磨我们的欲望。张的名言:「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即使是在革命图强的盛世,她已经写着末世论的故事。回顾二十世纪,盛世与末世这两种时间观互为辩证,但无论如何,《牡丹亭》所投射的「宇宙时间」至此都不再能包容生死,成全(或超越)欲望。在这层意义上,白的〈游园惊梦〉是昆曲《游园惊梦》的苍白倒影,或更确切的说,是时间卷入现代情境的无奈告白。 余华崛起于一九八○年代中期,是大陆先锋文学的健将。在他早期所发表的作品中,《古典爱情》未尝受到瞩目,但此作却堪称是他创作美学的重要抽样。这篇小说顾名思义,摊开来写一则「古典」的爱情故事。余华大量征引传统才子佳人小说戏曲的人物主题。故事中的柳生赴京赶考,路上偶遇绝色佳人,夤夜幽会,共结鸳盟……,如此这般,充满陈腔滥调。而此中最重要的场景,当然是一座花园。 但小说中段情节急转直下。数月后柳生落榜归来,再访小姐。当他「行至那富贵的深宅大院前,展示给他的却是断井残垣,一片废墟。」荣华富贵,眨眼之间,已成荒烟蔓草,昔时佳人,早就芳踪已杳。 柳生不能忘情,三年后又来寻找小姐,但见斯地早成鬼域,饥荒蔓延,人人相食。柳生最后见到了小姐,竟是在一家酒馆的饭桌上酖酖佳人已沦为「菜人」。她的身体被砍开待价而沽,成了不折不扣的俎上肉。 余华的小说一向充满暴力与荒谬的场景。但没有其它作品像《古典爱情》这样,以最露骨的方式向才子佳人开刀。他彷佛告诉我们,杜丽娘、柳梦梅式的花好月圆底下没有别的,只有血迹斑斑。余华如此残暴的改写传统,也许意在指出历史的非理性力量,随时蓄势待发,人为的救赎从来难以企及。他自承对巴他以(George Bataille)的色情与暴力观着迷不已。当然,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所描写的人吃人的礼教盛宴,也必曾是他师法的对象。 柳生最后救了小姐,但四肢不全、奄奄一息的小姐疼痛难忍,只求速死。故事的高潮是才子杀了佳人。于是我们看到如下的场景: 柳生抱起小姐,断腿在手臂上弯曲晃荡,他全然不觉。……他步出酒店踏上黄色大道。 极目远望,四野里均为黄色所盖。在这阳春时节竟望不到一点绿色,又如何能见到←紫嫣红的鲜艳景致呢? 柳生朝前缓步行走,不是低头俯看小姐。小姐倒是一副了却心愿的平和模样。而柳生却是魂已断去,空有梦相伴随。 余华出生于一九六○年,那时候的白先勇正要开办《现代文学》。余华成长的岁月,恰是中共政权天翻地覆的二十年。当他在八○年代执笔创作时,他所面临的荒凉环境,只有较白先勇有过之而无不及。令人好奇的是,余华并没有追随多数大陆作家,写出控诉文革的伤痕文学。他的作品充斥血肉横飞的场面,读来却令人觉得无关痛痒,难以与现实对号入座。 但是否越是「无关痛痒」的冷血文字,反而越指向一种难以言说的伤痛?是否文革只是历史表面的症状,暗示了更深沉的时间危机?创伤(trauma)的后果,弗罗伊德一脉的学者告诉我们,不在主体所生的立即反应,而在一种惊痛感觉的推迟,一种对那无法直面的创伤原始场景,所生的后续的、重复的追想与「撩拨」酖酖创伤也可以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诱惑。 这引领我们到《古典爱情》的后半部。柳生旧情难忘,在小姐的墓畔筑屋忏情。然后某夜小姐翩然而至,自荐枕席,遂成好事。柳生日久生疑,终于掘墓观看佳人生死下落,但见枯骨生肉,几如活人。然而因为柳生的莽撞,使小姐还阳再生的过程功亏一篑。一场人鬼因缘因此不了了之。 一如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古典爱情》也是面向现代历史的「断井颓垣」,以书写作为悼亡仪式。我们可以这么说:如果前者面对的是国共内战所造成的文化荒原,后者则必须处理文化大革命后的精神废墟。在此之上,余华显然也有意对现代的时间情境作出响应。白先勇明知时不我与,却仍然对传统投以深情回顾。在〈游园惊梦〉里,传统的召唤余音袅袅。余华则不然。他的《古典爱情》避谈当下,夷然回到所谓「古典」的时空。在那里他任意堆砌、接驳传统,然后又肆意扭曲、撕裂传统。其极致处,形成一种诡异的古今错位奇观。同样是响应杜丽娘的原型,白先勇的蓝田玉虽然失声,至少全身而退,余华的佳人可就成了佳肴。 熟知传统说部的读者对《古典爱情》的结局应不陌生。它勾起了我们对古中国种种还魂纪事的回忆。在本文的脉络里,它分明是回到《搜神后记》〈李仲文女〉的故事原型。我所要强调的是,如果《牡丹亭》被奉为古典艳情想象的经典,《古典爱情》则是循着这一传统追本溯源,然后由内翻转颠覆。他的重复古人不仅是拟仿(parody),简直是有意的搞鬼(ghosting)。 余华在八○年代末期重写古典的还魂故事,将当下或过去的历史混为一谈,将人与非人的遭遇,操作得鬼影幢幢。他的小说中最令人可怖之处不是人吃人的兽行,而是不论血泪创痕如何深切,人生的苦难难以引起任何(伦理)反应与结局。暴力与死亡相衍相生,最终变成一种定律,反让我们见怪不怪。 我认为《古典爱情》这样的作品既体现了毛文学的暴虐,也暴露毛文体的虚无。它不企图,也不能为历史创痕下断论,因为它自身就体现了历史创痕的症候群。那不可言说的过去阴魂不散,只有借尸还魂,一再搅扰、诱惑我们。 余华的鬼故事因此不是故弄虚悬而已。套句他另一名作的题目,「有鬼」的故事也是「现实一种」。他所呈现的时间观点混淆惫赖,与白先勇在〈游园惊梦〉里一唱三叹、频频回首的姿态大相径庭。而回看四百年前《牡丹亭》所提倡的生生不息的「情至」论,我们发现余华的叙事也提出一种时间循环,但这一循环无非是种重复死亡的机制。《古典爱情》的还魂不带来生机,反而暗示尼采式的,死亡的永劫回归。 回到夏志清所谓的「宇宙时间」,我要说余华有意无意间也构筑了他的宇宙时间;那是一个空前绝后的「现在」,一个「危险时刻」,在其中「所有往事都分崩离析,如废墟、如裂片。时间消弭,历史理性退位,每一事件都仅在现实里昙花一现。」作家所能作的,是再现时间的「不可再现性」。这是李欧塔(Jean Francois Lyotard)式「雄浑」(sublime)理论的中国见证了。而就这样从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到余华的《古典爱情》,当代中国文学已悄悄从现代过渡到后现代的时间典范。 二 以上的讨论引领我们思考,伤逝、书写、与还魂间的现代性辩证。汤显祖论《牡丹亭》的写作有一句名言:「因情生梦,因梦成戏」。历来的诠释多强调汤氏藉此说明情深邃的本质及其辐射意义。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一表白也暗示情的虚构性以及表演性。情或生之为梦,或成之为戏,在在展现自我反射、拟像的可能。 《牡丹亭》里,杜丽娘在梦里初尝爱情滋味,梦醒后相思成疾,以致染病。气息奄奄之际,杜丽娘临镜为自己写真描容,留付有情之人。日后柳梦梅也正是因为巧遇此画,触动深情。这段情节描写情的灵犀通透,似乎无所不届。然而丽娘的自画像作为一种「传情」的媒介,其实包含许多曲折。丽娘的画虽为临镜所绘,画出的形象与其说是憔悴容颜,不如说是她理想中自己的多情面貌。换句话说,情的「写真」虽以自我为蓝本,但情的「再现」功能却有赖于写真以外,抒情主体对自我的想象。在此丽娘已先将自我作为欲望对象,描之画之,以期这一幅自画像能成为她(自己设想的)梦中情人的相思目标。 识者尝论及自画像将自我凝结在时间的定点上,作出「音容宛在」的模拟,是一种自恋──兼自悼──的艺术表现。杜丽娘的例子将这样的说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她的爱情在死亡边缘打转,她的画像俨然就像是一缕魂魄,预为她行将萎谢的肉身,留下可以凭吊踪迹。而柳梦梅也必得从这幅画中,去追思那逝去的容颜,去捕捉那缥缈的芳魂。 情与情殇,因此不能摆脱内蕴的文本性。缘起缘灭,正是一则又一则的抒情文本在作者与读者间让相互入梦、惊梦、寻梦的过程。回顾《牡丹亭》后所滋生的庞大书写、阅读爱情的「神话」,从冯小青、商小伶、金凤钿、娄江女子俞二娘因阅读《牡丹亭》哀恸而死,到吴氏三妇接力阅读、评点《牡丹亭》,明清的《牡丹亭》戏迷因寻情而入梦,如是反复,所形成的抒情想象循环,十足惊人。而戏曲虚构的极幻处,可以以假作真,更将此一循环推向极致。《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因为「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痛悟痴情的真谛,历来是红学读者视为经典场面之一。更不可思议的是十九世纪中叶的男色小说《品花宝鉴》,虽然刻意比照《红楼梦》的架构,却以《牡丹亭》作为言情的缘起。小说中的梅子玉初见干旦杜琴言,惊为天人。尽管台前幕后,男女有别,他却要说「世间的活美人是再没有这样好的。就是画师画的美人,也画不到这样的神情眉目。它姓杜,或者就是杜丽娘还魂?」因为杜丽娘,一场色授魂予的同性情事就此展开。 汤显祖的「因情生梦,因梦成戏」因此或有另一种解读:因戏生梦,因梦成情。从杜丽娘的顾影自怜,描容写真,到林黛玉的夜听艳曲,警悟情痴,情的「表演」从来是抒情主体的重头戏。只有在书写或表演的自我反射、再现的过程里,情的过渡才能产生,乃至完成。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话:「写作。诱惑,内心冲突,还有绝境;这一切皆因恋人要在某种『创造』(特别是写作)中『表达』恋情的欲望而生。」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则从相对角度,直指诗的架构无他,由文字生出的欲望迷宫──「迷楼」──而已。 从这一角度来看白先勇的〈游园惊梦〉,我们要说它其实是延续了这一关于《牡丹亭》「自作」多情传统。再回到他在上海看梅兰芳演出的现场。白先勇自谓他对这出戏一见钟情,从此入戏,亦兼入梦,半生不悔。但有没有可能,这也是他中年回首,为自己的抒情想象找寻的一个源头呢?他写下了〈游园惊梦〉,企图延续他对梦的一往情深。他所创造蓝田玉因为演唱杜丽娘的角色,倾倒钱将军,因此展开了一段情缘。钱「娶她的时候就分明和她说清楚了,他是为了听她的《游园惊梦》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他寻找的也是杜丽娘的分身。同理借着演出杜丽娘,蓝田玉出入《牡丹亭》的诗情画意,浑然忘我。白先勇和他笔下的角色因此都是阅读、观赏、聆听杜丽娘的冯小青、林黛玉、梅子玉等人的接班人。 但如同前文所一再提及的,白先勇对《牡丹亭》的诠释,引发了一则有关现代时间情境的寓言。《牡丹亭》的还魂高潮,到了白版〈游园惊梦〉里,辗转形成了失魂落魄的结局;「情至」被翻转成为「情殇」。白先勇和他的蓝田玉似乎写出或演出了欲望与文本(或欲望即文本)间的缝隙而非转圜。就此我们必须问:抒情──尤其是为爱抒情──的文本性,在现代文学中发生什么变化? 这样的问题当然兹事体大。回答的方法之一,是回到已故捷克汉学大师普实克(Jaruslav Prusek)的观察。普氏论现代中国文学的起点,曾以抒情主体的解放为首要特征。对普氏而言,传统文学当然不乏抒情时刻,但是只有在现代意识的催化下,个人情性才得以化作一股历史动力,冲决网罗,创新形式,发前所之未发。然而五四以后,因应国家危难,这一抒情主体逐渐自个别意义的追求,转化为群体社会欲望的巩固。一种「史诗」式的文学风格因而诞生。普氏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轨迹,恰是从「抒情」到「史诗」酖酖或从小我到大我酖酖风格的过渡。作家情爱欲望的投射轨迹,也可作如是观。郭沫若、蒋光慈等人的文章行止,由恋爱到革命,恰可为证。 普实克立论受到左翼论述的影响,有其局限,而他所理解的「抒情」,似乎更切近西方浪漫主义的定义。然而普氏以「抒情」与「史诗」作为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现代性的表征,无疑提醒我们情性(affectivity)与情性的喻象(trope)所代表的意义。我们可说普氏问对了问题,但找偏了答案。借力使力,我们不妨沿用普氏所提供的抒情线索,另辟蹊径,反思中国抒情传统在现代世纪的消长。再回顾高友工先生的看法:中国「抒情美典」的核心是「创造者的内在经验,美典的原则是要回答创作者的目的和达此一目的的手段。」就前者而言,抒情即是自省(self-reflection)、也是内观(introspection);就后者而言,抒情则必须借助象意(symbolization)和质化(abstraction)。总而言之,抒情美典要求体现「个人自我此时此地的心境」,而「抒情艺术正是在结构中体现生命经验之圆满自足」。其极致处,此一形式美感经验能够召唤「人生意义的一种洞见和觉悟」。 就此,我们要说现代中国文学抒情现象的特殊处,不在于普实克所谓的抒情主体面对历史、持续增益发皇,而在于抒情主体意识到其「失落」的必然。如果传统抒情美典体现生命经验的圆满自足,现代作家所能感悟的,恰恰是这样圆满自足的形式/经验的无从寄托。他们喃喃的叙述着欲望对象的消失,象意、质化系统的溃散。是在这个面向上,我们更见识作家如白先勇、余华者向传统告别时的尖锐感触。 二十世纪初的《老残游记》开宗明义,点明在千年未有的变局里,吾人瞻前顾后,唯有付之以眼泪:「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与此同时,吴趼人有名的「写情小说」《恨海》则白描乱世中的儿女之情,无非是虚妄的寄托,难渡的恨海。这一情殇的姿态并不因为民国肇造而改变。无论是徐枕亚的《玉梨魂》(一九一一)、或是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都沉浸在一股事与愿违、飘零感伤的氛围中。推而广之,深陷国事纷扰的南社诗人柳亚子更有「人之云亡,邦国疹瘁」之叹。 即使是在新文学的开端,情殇也成为抒情叙事的重要主题。郁达夫的〈沉沦〉(一九二一)里,主人公企图安顿自己的爱欲冲动──不论是对家国还是情欲对象──却一无所成,最后以自杀作为出路。而就算「自由恋爱」的新青年,又能有什么下场?鲁迅为他唯一的一篇爱情小说题名〈伤逝〉(一九二五)。故事里的涓生和子君为情私奔,却难敌现实考验。子君出走后猝逝,留下无限悔恨的涓生:「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 然而在现代的「大纪元」里,是没有鬼魂,也没有地狱的。涓生只能将「真实深深地藏在新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他自身的存在成了他的地狱。 背弃的承诺,早夭的激情,〈伤逝〉以爱情的消逝为主题,却几乎成为一则寓言,点出现代主体找寻欲望的寄托,如何陷落在无边的荒凉中。由子君所代表的美好却脆弱的情感特质,注定在时代的「孽风怒吼」中被吹散。「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鲁迅的〈伤逝〉因此是中国现代文学「忧郁书写」的重要文本。伤逝不仅是简单的悼亡,向过去告别而已。伤逝成为一种生命的姿势,甚或内容,让有情的主体魂牵梦萦,不得安宁。用弗罗伊德的话来说,面对欲望对象的失落,主体不能以哀悼(mourning)的形式,排遣伤痛,反而变本加厉,将失去的对象内化,形成主体本身自怨自艾的忧伤 (melan-cholia)循环。 我以为不论是白先勇或是余华小说,都是在对现代文学的伤逝论述持续做出回应。就像鲁迅一样,除了文本表面的男女之情,他们必须处理抒情传统与现代意识搏斗的后果。白先勇遗憾昆曲世界的风华不再,而余华则将「古典爱情」当作物化对象,端上面大卸八块。他们选择《牡丹亭》还有其前身的还魂故事作为对话基础,因此就值得再加以考察。 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以过去完成式的时态叙述一则时光陷落、恩情荡然的故事。小说有一个悼亡──向过去说再见的仪式──的架构;南京的日子虽然美好,眼下的「台北人」也必须一点一点的转移他们的恋旧心情。窦公馆的花园夜会因此是死火重温,也是另起炉灶。但随着蓝田玉的逐步进入《牡丹亭‧游园》的核心,小说的抒情意识显露它的忧郁症状。此岸虽跨不过彼岸,过去的回忆却不能完,也完不了。蓝田玉最后的惊梦,与其说带来荡气回肠的启悟,不如说更多了一层此恨绵绵的彷徨。痛定思痛,伤逝的症候由此汩汩流出。 情欲的虚妄,当然不只有现代作家才明白。诚如学者如余国藩、李慧仪、黄卫总等人指出,晚明文人以降,对痴情与启悟间即已发展出极繁复的辩证。这一辩证的归结,或诉诸宗教度托,或肇因于历史因素,或引申出美学超越,都显示情的得与失所形成的庞大意义网络。白先勇等不能自外于此一传统。但我所要强调的是,他所追随的情的论述,是以情的失去为「前提」,而非结果。蓝田玉陷入情爱以前,已经错过了启动至情的那个伟大时刻。她所能做的,不过是踵事她的前身──那些著名明清的秦淮歌姬──所经历的情感教育,而且每下愈况。蓝田玉在台北所演义的杜丽娘,也只说明是对自己当年模仿的再模仿。她见证的,不过是才子佳人的末流,情/史的遗痕。 我曾以「衍生的美学」(derivative aesthetics)论清末狎邪小说被压抑的现代性。十九世纪末的《花月痕》有「美人坠落,名士坎坷,此恨绵绵,怎的不哭!」一语,已经为才子佳人传统的逝去,定下基调。我认为〈游园惊梦〉延续了这一衍生的美学。在此,情的愿景不再像《牡丹亭》那样巡回再生,亦乏《红楼梦》式的超越度托。情之为物,不在自我形成,而在其「自曝其短」,无可弥补。 而衍生的美学总存在内爆(implosion)的威胁。尽管它可以许诺一场阿Q式的「精神胜利」,它也有可能沦为一场奇特的修辞游戏,永无休止的延伸着情感与喻象(figure)的相互置换,对戏仿进行戏仿。传统中国抒情喻象已经沦为自我反讽的演出。蓝田玉对情的咏唱及失败,庶几近之。白先勇小说看来最颓废,最「不进步」的部分,恰恰以否定辩证的方式,凸出这一抒情的现代特征。 余华的《古典爱情》更显得变本加厉。故事的基调是铺天盖地的黄色风沙,疲惫的路上行旅,荒年人吃人的暴行,还有毫无来由的厄运与死亡。点缀其中的太平岁月、紫嫣红,反而出落得异常怪异。柳生一再回到与小姐定情的所在,也一再为周遭景物荣枯的循环所困惑。他对小姐一往情深,生死不渝,看得出是传统「情种」的复制。然而他对一切事物无能为力,却又恋恋不舍,也显露了病态执着。柳生不能与佳人成其好事,反而几乎吃了她,最后并亲手了结了她的性命。如此看来,他后来的守墓,看来不像忏情,倒像是恋尸(necrophilia)。 余华这样写爱情却未必无情,反而流露一种色厉内荏的情殇症状。他的抒情主体徘徊在古典与现代的深渊间,所遭受的怅然若失的创痛,还有难以为继的恐惧,在在令人怵目惊心。我们必须重读《古典爱情》的还魂结局。化为游魂的小姐夜半回来与柳生私会。未几柳生掘墓一探究竟,因而阻碍了小姐还魂转世的可能。 柳生的开棺认尸并不带来《牡丹亭》式生死合一的高潮。它反倒让我们想起了鲁迅的另一名篇《墓碣文》的内容。「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生者与死者、真实与梦幻、主体与书写的对峙。叙事者在墓碣上所读到的,是「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而就在叙事者匆匆转身离开时,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这是伤逝症状的最后转折了。我以为这纔是余华,甚至白先勇,还魂故事现代的、隐匿的源头。他们所面对的《牡丹亭》文本,是古典爱情的「墓碣文」。他们也都必须绕到这块墓碣文的背面,读出情的死亡意义。「……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鲁迅的墓碣文背面铭文如是说。白先勇的故事写的是一晌繁华,但在阴暗的角落里,我们看到蓝田玉犹如游魂,「抉心自食」。她的演唱是对使自己「只活过一次」的爱情招魂。而她的创痛酷烈,因为她所希望回去的爱情现场,证明毕竟原本就是鬼影幢幢的废墟。 到了余华的手上,这一抒情主体依然如鲁迅式的游魂,四下徘徊,也依然在「抉心自食」。只是这一回连〈游园惊梦〉那样的艺术中介也不必了,而是逼近「古典爱情」的坟墓,检视亡灵的尸骨。余华选择了《牡丹亭》本事〈李仲文女〉人鬼殊途的结局,已经与另一源头〈冯孝将男〉人鬼团圆的结局酖酖也是《牡丹亭》所选择的收煞酖酖相对立。跨越生死的努力功亏一篑,人鬼之间毕竟难以合而为一。余华是站在后现代的时间切口上写「古典」爱情:逝去的、遗骸化的爱情。还魂不证明别的,只证明还魂的虚妄性。 更进一步,我以为余华的叙事流露出一种诡秘的透明状态,彷佛他先一步为自己,也为他的读者,掏空了任何事物的意义。在此「叙事」已完全与重复机制,甚或死亡冲动,融合为一。这令我们想到精神分析学里视叙事行为为死亡冲动的预演一说──借着叙述,我们企图预知死亡,先行纪事,以为不可知的大限摸底探路。这里有一个时序错乱问题。一反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视写作为再现人生的教训,作家暗示不知死,焉知生?写作不是对情,或对生命的肯定,而根本是一种悼亡之举:不只面向过去悼亡,也面向未来悼亡。 本文以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和余华的《古典爱情》为例,回顾当代作家如何向以《牡丹亭》为主轴的还魂叙事戏曲传统对话。前者取材自《牡丹亭》的精华片段,后者则直捣是类古典戏曲说部的核心──慕色还魂。两作的灵感虽然同出一源,却对时间,对欲望,还有文本的魅幻特性,作出个别诠释。 我选择了两项议题作为讨论焦点。《牡丹亭》所演义的还魂,不仅是生命的魂魄,也是时间/叙事流程中的幽灵。这一时间幽灵的归来与否,成为二十世纪中国作家的一大执念。白先勇与余华面对特定历史事件的剧烈结果,不能不有所感悟。但他们的作品更写出「现代」的终极情境,在于时间的崩裂,以及面向历史废墟,除魅或招魂的两难。魂兮归来!但魂归何处?成为作家一再辩证的课题。 另一方面,《牡丹亭》开启了近现代有关情的表演/文本的对话传统。古典文学对情的想象描写,因《牡丹亭》的情至论而生出复杂辩证。现代文学一方面以抒情主体的重新追寻为其一大特色,但同时却也自限于情殇的循环中。相对《牡丹亭》所展现的情与生命的憧憬,情与死亡的阴影私下蔓延;抒情成为一种悼亡的,自我消解的姿态。白先勇、余华因此承续了由鲁迅示范的「忧郁书写」。 距离白先勇当年在上海美琪戏院《游园惊梦》,半个世纪又已经过去,而《牡丹亭》对继起的作家、读者所散发的魅力,依然有增无减。在新的世纪里,在台湾,由白先勇主催的杜丽娘、柳梦梅故事,即将转入一个新的表演轮回。这是他的还愿,或招魂之作。但环顾此时此地的岛上文化,正急速朝向舍弃中国传统的方向发展,兴兴轰轰,好一片春意盎然。我们不禁感慨:我们所向往的「紫嫣红」是什么?我们所要面对的「断井颓垣」又是什么? ——原载《联合报》2004年4月23日至28日,现收入王德威《后遗民写作》(麦田,200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