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读谢宗玉写他老家“瑶村”的散文,惊讶于他书写中国乡村那特有的笔调:在万物葳蕤繁茂的地方,他看到死亡的阴影;在腐朽霉烂、不为人知的角落,他窥探美艳的生长;在田野、滩涂和山林里,他能进入每一样事物的灵魂……在我认识的作家中,谢宗玉是最具忧郁气质的一位。我始终没弄明白,他是因为身上的孩子气才显得忧郁,还是因为身上的忧郁才显得孩子气。他是我结交的朋友中,最适合去演《石头记》里面那个主角的,外形像一块被风雨磨蚀却淡定自守的石头,内心温润如玉,有着源源不绝的光华。那光华像一团紧紧裹住自己的小小火焰,不伸出火舌去灼伤别人,更不冲向半空,以炫耀自己的超人之姿。它一味紧紧地裹住,有时不留神灼伤了自己,但伤了也就伤了,自己舔舔伤口,从不迁怒于人。 一般作家写出名来,或者说,写到像谢宗玉这样的影响和名气,就会不知不觉地发生一些变化,他们以前可能只会写文章,但写着写着,写到名篇簇拥、“粉丝”成群的时候,慢慢就学会了经纶世务,学会了见风使舵,学会了官商通吃,就不再是如鱼饮水而是如鱼得水,不再是左支右绌而是左右逢源,不再是忧心忡忡而是野心哄哄。但谢宗玉,即便做了副院长,他依然拙于政务,疏于人谋,不会说中听的话,不会做中看的事。 别的作家都是一身名士气,甚至大师气,谢宗玉不同,他一身都是孩子气,因此并不合时宜。他痴迷于文字,对朋友肝胆相照,毫无保留,但除此之外,他有时像一只小刺猬,拼着自己的几根嫩刺,要去扎那世俗的浓包。他略带羞涩,不很擅言辞,遇到陌生人几不发声,但他时常涨红着脸,要在朋友面前对某些看不惯的人事发表意见。他严肃的时候,像做错了事等待老师批评的小学生;开心的时候,则仿佛看到从天下掉下一粒糖果,惊喜中充满了好奇。我们性格上最大的不同在于,我很少得罪人,以所谓的“亲和”赢得一个较为广泛的朋友圈;他则绝不与俗客为伍,以其坚守的原则保证自己周边人文环境的清洁。所以,当他在《今日女报》开专门与孩子谈性的“与子书”专栏,我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内心干净的人才可与孩子谈性,他配,而且一定能谈得别开生面。果然,专栏一出,清流渐渐汇成巨澜,其旖旎景致立马引起广泛关注。2014年7月,《与子书》在大量铁杆粉丝的期盼与呼唤声中,由东方出版社结集出版,一时热评四起,成为那一年度出版和读书界的一件大事。 谢宗玉是一位执意将忧郁进行到底的作家。忧郁是他探讨人性的武器,也是他自我保护的盔甲。他的忧郁,不像杜甫老爷子那样怀百世之忧,更不像范仲淹那样忧乐关乎整个天下;他的忧郁有点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忧时伤世的意思,但更多的是三闾大夫屈原那种“其志洁,故其称物芳”的本能的、天然的悲悯。谢宗玉的忧郁,是一种不自觉却又最自觉不过的审美,由此,他也毫不做作却又一如既往地缔造着自己,在忧郁和洁净的土壤上生长出来的“美”的人格。他有文采,有识见,有情怀,但有时少了点狠劲。他的文章往往过于内敛,情感浓缩有如重拳,刀刀剑剑往自己身上抹,读来让人心疼。 可喜的是,谢宗玉散文里的忧郁气质,那种湿漉漉的感性、深陷其间的困顿,在其电影随笔中一扫殆尽。他最新出版的电影随笔集《时光的盛宴》,让我们看到一个冷静、理性、睿智的旁观者:双眼犹如一道X光,光影声色中的尘世万象纷纷委地,藏在电影深处的、本质的东西尽显无遗。读过这些随笔,我们会恍然大悟,原来电影就是现实的一部分,就像文学一样。谢宗玉电影随笔中那些力量充盈、思辨骀荡的文字,让他拥有了一个真正思想者的身份。我在想,倘若他拿了这些东西再回到散文和小说创作中来,会是一个什么状况? 谢宗玉是沈从文笔下“白面长身”的那种书生。湖南人本就矮,湖南的作家诗人或胖或瘦,要找个儿高的,得打灯笼。于是,超拔的谢宗玉便显得鹤立鸡群,他似乎没花多少工夫,就在写作上同样做到了这一点。有人羡慕他的天分和机运,而我认为,他的成功是气质使然。我不是说,他天生是一个作家;而是我认为,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作家,他在生活中几乎别无选择。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敏感、忧郁的人,竟然在公安系统混了半辈子。他在那里显然不合群,而且即便到了作协和文学院这样的地方,也不能说他就是合群的。但他的忧郁里,有一种难以察觉又无往不胜的韧性。他不合群,却能与“群”共舞;他不合时宜,也能与“时宜”并行;他独来独往,却不回避同行人。 除了写作,谢宗玉还喜欢运动。我们打过一次羽毛球,我是他的手下败将,而打乒乓球,我则技高一筹。于是,我们便经常打乒乓球。他经常在文友们面前称我“师傅”,其实我只是一个还算不错的陪练而已。谢宗玉忧郁气质里面的这种厚道品质,让他的性格在激烈中不失温婉,在直截中保持诚恳,在孤独中充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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