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伟贞崛起于七○年代的末期。在彼时政治一片扰攘的时分,她状写痴男怨女的爱欲纠缠, 凄切清厉,引人注目。相对于嘈杂的土地与国族前途论辩,她俨然已在省思另一种政治课题 ——情欲的政治。到了八○年代初,《陪他一段》、《世间女子》、《红颜已老》等作品广受欢迎,不止印证苏伟贞雅俗共赏的写作风格,也尤其凸显她独特的女性情欲观点,已经引起共鸣。 女作家的创作,是台湾文学最重要的资产之一。她们对爱欲疆界的探勘,更已形成一小传统。郭良蕙的《心锁》碰触叔嫂通奸题材,聂华苓的《桑青与桃红》建构国家与情欲流放的寓言,算是「前辈」里最重要的示范。而她们所遭受的压力,也不在话下。除此,欧阳子(〈 魔女〉)、李昂(〈花季〉、〈人间世〉)、于梨华(《考验》)等人的作品,也曾使我们大开眼界;更不提那位神秘而永远的张爱玲(《怨女》)。八○年代以来,又一批女作家披挂上阵 。廖辉英、萧飒、袁琼琼、萧丽红,以及(迁居香港的)施叔青,都要从不同角度,见证女性追逐爱欲途上的勇气与挫折。 摆在这样一个谱系中,苏伟贞的作品算不得煽情大胆。事实上,她给我们的印象恰恰相反。就算写最热烈的偷情、最缠绵的相思,苏的笔锋是那样的酷寂幽森,反令人寒意油生。以冷笔写热情,这是作家的独到之处了。文章风骨,各凭天命,强求不得。但我仍以为苏伟贞对形式的经营,来自她对情爱,甚或生活,观点的实践。苏伟贞的角色背景影影绰绰,谈起恋爱的动机也未必明白。事实上,她并不擅描写客观环境的一景一物,仿佛与物质世界无亲。这一点,她与张爱玲那种踵事增华的叙事观大相迳庭。或许正因如此,苏能让她的人物「专心」对付情天欲海里的种种险恶,无怨无悔。情到深处,何庸千言万语;两心相许的极致,是一种付托,也更是一种义气,不劳外人置喙。苏伟贞笔下的男男女女是情场上的行军者。他(她)们厉行沉默的喧哗,锻炼激情的纪律,并以此成就了一种奇特的情爱景观。 我刻意使用军事化的意象,其来有自。苏伟贞自己出身眷村,后入军校(政战学校),也曾担任军职多年。比起许多一路爱憎怨叹过来的女作家,甦的「女兵」背景毋宁令人更为好奇。诚然作家的出身背景,未必就可附会到她们的创作文章上,但苏的例子似乎不同。就在渲染种种不伦之爱的年月里,她对军职的坚持依然一往情深。袍泽之情、弟兄之爱,她一样写得得心应手,而且频频参赛获奖,乐此不疲。是什么样的因素使她折冲在「老百姓」的文艺与军中的文艺间,居然进退有据?她如何调停欲仙欲死的男欢女爱与无欲无我的同胞爱、国家爱?她又如何将国家及军事论述中光亮洁净、简单超越的美学诉求,转嫁到紊乱繁复的情欲论述上?是在这样微妙的对话关系中,苏伟贞演义她的爱情故事。「以爱欲兴亡为己任,置个人死生于度外。」她看似不染色相的情色观,毕竟透露著某种历史因缘。 * 在数年前的一篇论文里,我曾推介苏伟贞的爱欲小说,并视其为女作家写「鬼话」的重要表征。所谓鬼话,当然不是说苏伟贞装神弄鬼,夸张灵异。她的鬼气,来自对世路人情的冷眼观摩,对爱恨生死的幽幽辩证,还有最重要的,对女性献身(或陷身)及书写情欲的深切反思。死亡、病态、疯狂、失踪、游荡是她故事中角色,尤其是女性,一再串演的主题。她们梦游症般的与情人邂逅或离异;爱恨之间,俱透露著一股「视死如归」的气息。死亡有什么可怕?它根本是这些角色谈恋爱的基本条件。她们可真没有个人样,她们是鬼。 但鬼又是什么?是女性被镇魇住的回忆与欲望?是被摒弃于「理性」门墙之外的禁忌、疯狂,与黑暗的总称?是男性中心社会赋予女性的形象?还是女作家对一己地位的自嘲?做为鬼话的作者,苏伟贞写著写著,「那些纸头全飞了出去,从窗口望出去,像梁山伯坟上的蝴蝶,是梁祝的化身。落到地尘,谁也不懂所写背景,不知道作者是谁。」(〈矮墙〉)这几乎是作者自况了。那些千百年前殉情的幽魂,辗转投胎,游走在世纪末的台湾都会里。她们依然盘桓在礼教防线的边缘上,试探著又一个人间的情欲尺度。苏伟贞鬼气森森的情爱故事可以是极保守而古典的;但即使是最保守而古典的「鬼」故事,也要透露一个社会里不能说、也说不清的禁忌与戒惧。 苏伟贞一鸣惊人的作品〈陪他一段〉,就是个好例子。小说中的费敏「人长得不怎么样」,却另有风情︰她的「明净是许多人学不来的,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样把事情的各层面看得透彻」。费敏孤独而寡欢,直到遇见了「他」,「一个并不显眼却很乾净的人」。明明知道所钟意的男人另有牵挂,费敏依然决定爱将下去。「在下决心前,去了一趟兰屿,单独去了五天 。」回来之后,她找到了男人,宣布「我陪你玩一段」。 好一句「我陪你玩一段」。在八○年代初不知引来多少嗔怪或惊奇的眼光。这样的表白既像新女性的性爱宣言,又像旧小说中痴情女鬼献身的回声。为了与心爱的人过一段露水姻缘,费敏打的主意正是阳世走他一遭,阴间百死而不悔。但她的对手李眷佟明亮艳丽,哪里是对手;当「太阳出来了,她的心也许已经生锈了」。最后缘尽情了,费敏以自杀完成了恋爱终曲。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费敏为一个脚踏两条船的男人如此付出,未免太不值得。的确,苏伟贞也写道,费敏陷入苦恋,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要』」,而她的男友则是「一个需要很多爱的人」。用当令的豪爽女人「赚赔逻辑」衡量,费敏的爱可真是血本无归。我们也有理由相信,〈陪他一段〉广受瞩目,因为真正触动不少(女性)读者的脆弱心事。然而苏伟贞的女鬼角色毕竟不是等闲人物。她们也许孤高单薄,内里却有一股强大欲力,驱使她们追求至爱。究其极,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套句〈流离〉中的话,她们是「阴暗中的发光体」,清冷而光洁;她们其实是最自恋的一种恋人。也因此,费敏是独处五天后才决定「陪他一段」;这一决定看似奉献,却终是一种纡尊降贵的担待。所谓的「赚赔逻辑」对她们另有意义。 费敏爱欲的潜能深邃难测,连她自己也迷惑了。唯有藉著「失去」——情人、身体甚至生命,她反能定义她所「要」的爱是如此多,以及她所「有」的能量是如此大。她从出血的「赔本」中反证她丰饶的欲力。 诚者或要反诘,这样的爱情辩证未免过于「阿Q」。命都不要了,还谈什么欲望的实践?就此,我们可以发掘苏伟贞作品中颓废的一面;想像死亡及疯狂成为一种耽溺。但强调种种床笫关系的豪爽论者仍可细思,爱欲的力量,摧枯拉朽,可以表现于身体官能的满足上,却也可以表现于对官能乃至身体的弃绝否定上。欲望之所以有如此的蛊惑力,正因其永远置身度外,拒绝被理性的话语、行动「合理」化「合法」化。豪爽式赚赔逻辑可能仍受限于男性的爱欲经济学吧?明乎此,苏伟贞对死亡、病、失踪、疯狂的执著描写,固然已不合常情常理,却是对爱欲规范以外的黑暗世界,发出熠熠呼应讯号。 苏伟贞的爱情叙事方法如置诸欧美观点下,并不乏先例。十九世纪的浪漫小说如《咆哮山庄 》、《简爱》等作,想来对她颇有影响。传统中国文学谈情说爱,多半讲究发乎情止乎礼。苟有逾越,不是被打入非奸即盗的窠臼,就是被化做鬼狐精怪的臆想。明末汤显祖的戏剧《 牡丹亭》之所以值得重视,即因作者能把情欲的想像由人本出发,推至极限,因而穿透生死的障碍。《红楼梦》则将类似问题放在神话及哲思、宗教的架构中,予以超拔。但苏伟贞的作品,既不足以展现这样的境界,也看不出传承的痕迹。她倒令人想起像《花月痕》、《玉梨魂》这样的清末民初小说,这是神话崩溃、时间(历史)漫漶的时刻。小说中的角色由相恋到失恋,在在泄漏了她(他)们做为平凡人的缺憾与奢望。《花月痕》中的才子佳人早落难成 二流欢场人物,灰扑扑的,他(她)们却抱定必死的决心,恋将起来,只有死亡才给他们原本 平庸的爱情某一实在向度;而在死的诱惑下,性欲的完成与否已不是最重要的事。《玉梨魂》更以寡妇恋爱的题材,震撼一时。但我们要注意的,不再是早已过时的礼教问题,而是一对恋者清坚决绝、死而后已的恋爱「姿态」。夏志清教授谓两作都表达一种鬼魅也似(Gothic)的氛围,诚是洞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