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叛逆的生活、欲望的沉迷以及狂欢后的虚无,这一切使卫慧小说弥漫着浓厚的颓废气息。这不是从流行意识形态所作出的道德审判,而是从艺术的角度所捕捉到的审美体验。 关键词:欲望 叛逆 虚无 颓废 20世纪末,年轻的女作家卫慧带着狂野与激情、叛逆与躁动,在现代化的都市掀起了一股股欲望的高潮。赞扬叫好者有之,但更多的是愤怒和谴责。“反道德”、“反美学”“色情小说”、“纯粹肉体的狂欢”、“精神迷乱”等诘责无疑把卫慧送上了伦理道德的审判台,“在道德主义框架内,卫慧是铁板钉钉该上绞架的异教徒”。[1]无须讳言,卫慧小说确实充斥着挥霍无度、纵情声色、玩世不恭和情欲泛滥,弥散着道德败坏、精神迷失的世纪末颓废气息。但在我看来,仅仅从社会伦理和流行意识形态的层面将卫慧小说定性为色情小说并进而加以围剿的做法,难免显得片面,而且也使颓废概念道德化、窄狭化了。萨特说:“艺术可能是颓废的吗?对于这一问题,我的回答是:可能,但只有当我们用艺术本身的标准来评判时才有可能。如果我们想表明乔伊斯、卡夫卡或普鲁斯特是颓废的,那我们首先就要表明他们的作品是颓废的。”[2]从文本出发、从艺术审美的角度而不是从社会伦理的角度审视颓废,才能真正把握颓废的内涵,这正是本文解读卫慧小说的切入点。 卫慧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生活在繁华、时尚、充满异域风情的现代化国际大都市,但卫慧关注的不是彬彬有礼、文明有序的白天的都市,而是把笔伸向了都市的下腹部——热闹、喧嚣、艳丽、暧昧的都市夜晚。“夜”是卫慧小说中一个突出的意象。“夜色如潮,城市在眼前璀璨无比,空气里每一颗粒子都是肮脏奇迹罪恶,梦的缩影。”(《像卫慧那样疯狂》)“城市的夜幕总是能造成恐惧和诱人堕落的气氛。”(《水中的处女》)“夜已深,空气里有丝甜腥的东西,像罪恶,或者像一种薄荷糖的味道,这气味麻醉着我们,我们是依靠这一丝甜腥生存的小虫子。”(《说吧,说吧》)在卫慧笔下,都市的夜晚不是温馨、怡人的,而是充满了肮脏、罪恶、恐惧和甜腥,诱惑着一批批躁动不安的青年投入它的怀抱,他们“是吃着夜晚生存的虫子”。与夜相伴随的是黑色。在这样的夜晚,有着神经质美丽的女子穿着各式各样的黑色紧身衣裙,涂抹着黑色的唇膏,戴着黑色的墨镜,风情万种地扭进朦胧、暧昧、骚动的艳情部落。她们穿梭于酒吧、迪厅、咖啡馆、舞厅、高级宾馆、PARTY,抽烟、酗酒、调情、狂舞、做爱……夜色揭去了一切伪饰和矫情,她们把身体交给感觉,跟着感觉走,在快乐中迷醉。“我似乎得了欣快症,(也许世上有这种病),这意味着纯粹的快乐,或者说什么也不用说不用做,不用恐惧不用担心,不用深沉不用理智,只求快乐的感觉,只求做一架快乐的机器。”(《欲望手枪》)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这是崇高,是对光明理想的追求,而这群都市中的俊男美女却宁愿沉迷在黑夜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中,尽情地放纵情感、欲望、青春和美丽,沉醉不知归路。 因此,“当第一缕阳光透进缝隙照进我的屋子的时候,我们进入了睡眠。”(《蝴蝶的尖叫》)醒来的时候常常已是中午,脸上仍残留着宿夜狂欢的疲倦和醉意。他们在白天总感到茫然而睡意朦胧,不停地做各种各样的梦。梦与夜相连,也与醉相连。卫慧小说几乎每篇都涉及到对“梦”、“梦境”的描绘。作者直言不讳地指出:“梦境将是我愿意花笔墨描述的一个重要部分,为此我宁愿付出某种代价。”(《像卫慧那样疯狂》)少女艾夏“每天都有所告别,告别一个梦境,迎接另一个梦境。”(《艾夏》)影总是“模模糊糊地仿佛陷入了旧日梦境……她走在水木清华的校园里,裙裾飘飞。”(《爱情幻觉》)米妮则常常在梦中追寻她的初恋情人(《欲望手枪》)。夜晚沉醉般的狂欢和白天朦胧迷离的梦境,使得卫慧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喜欢缭绕在指间的蓝色烟雾,震耳欲聋的音乐,疯狂扭动的劲舞,高架桥上的飙车,酣畅淋漓的性爱,他们自在自我、潇洒不羁、无拘无束地活着,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一如既往地痴迷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这群夜幕下的“堕落天使”不是一般的无业游民、地痞流氓、都市角落里的瘪三,他们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令人艳羡的工作和一笔数目可观的存款。女的聪明性感,有着神经质的美丽;男的英俊性感,干净清爽。他们是一群艺术型人物,作家、画家、剧作家、先锋诗人、歌手、演员,他们有着艺术家的天才和敏感,奇思和妙想,他们放荡不羁,追求另类和时尚,香水、香烟、洋酒、名牌时装、爵士乐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伙伴。他们时时渴望叛逆、渴望冒险、渴望刺激、渴望在刀刃上舞蹈、渴望惊世骇俗,他们宣称“美的东西只有与死亡、绝望甚至罪恶联系在一起才是可靠的美”;希望“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我就想能做点惹人注目的了不起的事,想象自己有朝一日如绚丽的烟花噼里啪啦升起在城市的上空”(《上海宝贝》)。他们与自己的父辈隔了“100条代沟”,在他们眼里,父辈的生存哲学和生活态度显得迂腐可笑,这种蔑视与反叛在卫慧的笔下常常体现为父辈的缺失或死亡:《像卫慧一样疯狂》中父亲死于一场冤案,继父则是个偷看“我”洗澡的卑琐小人,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父亲。《欲望手枪》中父亲是个酒鬼,最后被酒精淹死,作为“代父”的哥哥则是个懦弱无能的花花公子,在母亲的庇护里苟活。《艾夏》中艾夏从小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亲对她来说像个心不在焉的影子,可疑模糊。《上海宝贝》中天天的父亲在探亲的时候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母亲却在西班牙跟了另一个男人做生意。父辈的缺席使卫慧小说中的主人公成为“无根的一代”,像上帝随意抛洒在人间的一棵草,自由自在又自生自灭。 “没有上一辈的重负没有历史的阴影”,“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他们都不愿意负太大的责任,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在很大程度上含有即兴和试验的成分,他们在其中找到自娱自乐的方法。”[3]他们的生活哲学很简单,遵循快乐原则,追求感官享受,崇尚“性本位”,让本能畅通无阻地释放。有论者认为“卫慧试图通过性经验给女性角色一个主体位置,从接受事实来看,女性却更牢固地捆绑在‘被看’的客体位置上,所以卫慧不是女性主义者,甚至连准女性主义者都不是”。[4]我认为,卫慧无意于做一个女性主义者,不希图通过自己的作品来诠释女性主义的纲领,也不想为女性找到一条能够有效颠覆男权话语的拯救之途。她说:“女性主义论调历来不能破解这种性的催眠术”。在《上海宝贝》中她借莱西•斯通的话:“我就是我,一个女人,而不是什么‘第二性’。”这表明她的女性立场,就是把女性还原为真实可感的女人,还原为身体和欲望,她对女人性心理、性体验、性经历近乎裸露式的白描不是为了反抗男性叙事话语对女性的遮蔽,而是为了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对性的渴望和体验真实地展现出来。因此,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解读卫慧揭示不了问题的实质。另外,卫慧对都市青年一代欲望狂欢和另类生活方式的书写并不是为了引起社会的警惕和疗救,她清楚地知道:“我也许无法回答时代深处那些重大性问题,但我愿意成为这群情绪化的年轻孩子的代言人,让小说与摇滚、黑唇膏、烈酒、飙车、CREDIT CARD、淋病、FUCK共同描绘欲望一代形而上的表情。”[5]卫慧不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这群青年评头论足,而是真正地融入其中,和他们一起纵情狂欢。 然而,在沉醉式的欲望狂欢、亵渎式的叛世表演所散发出来的骚动、粗野、狂傲、迷醉的情绪中,又分明地存在着一种孤独、虚无、感伤、抑郁的情调。虽然欲望是卫慧小说贯穿始终的主题,但并不是只有性和白花花的肉体。卫慧曾借米兰•昆德拉的话:“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件互不相关的感情,前者是情欲,后者是爱情”(《上海宝贝》),来表明灵与肉、性与爱的分离,但她笔下的男人和女人并非都是欲望的机器,只追求动物性肉欲满足,而放弃真诚美好的爱情。相反,两情相悦的爱情永远是卫慧笔下人物心中最温暖的港湾,也是最痛最深的伤痕。他们渴望性爱相融、灵肉合一的真爱,“爱情是这个世界里最有力的,它可以让你飞让你忘记一切”(《上海宝贝》),然而爱情只是一场幻觉(《爱情幻觉》)。《上海宝贝》中倪可渴望爱情,然而她的男友天天却无法给她完美无瑕的性爱(天天是个性功能障碍者),她一边深爱着天天,一边又陷入了与德国情人马克的疯狂情欲中;脆弱敏感的天天追求真爱而不得只好在毒品中麻醉自己,最后被毒品吞没。《欲望手枪》中米妮爱上了年轻英俊的军训教官石头,但身份和道德的压力使石头推开了激情似火的女孩,从此,米妮不再爱一个人了。虽然以后米妮又与三位男人交往,但她的内心深处仍缠绕着初恋情人的身影。《蝴蝶的尖叫》中性感尤物朱迪一见钟情地爱上了歌手小鱼,但在金钱与爱情的角逐中,小鱼抛弃了她,她在自虐中沉沦。《床上的月亮》中小米在情人冷漠、虚伪中为爱而绝望地跳楼。在卫慧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美丽的女孩们并不是天生就是堕落的,她们叛逆、敏感、早熟,渴望真情的抚慰,然而现实残酷地扼杀了她们心中的美好爱情,求真爱而不得,只好放逐身体,在情欲的迷乱中麻醉自己,然而狂欢过后却是无边的孤寂、沁入骨髓的虚无和挥之不去的惝恍迷离的梦,由此也就更加渴望黑夜的到来,渴望在黑夜的喧闹中忘却苦闷、烦恼和伤痛。卫慧说:“爱情是一朵有毒的花。”惟其有毒才让人痴迷,也惟其有毒才刺得人伤痕累累,从而显示出获得爱情的艰难。 因虚无而坠入欲望的沉醉,沉醉之后是更为透彻的虚无,沉醉于虚无,虚无于沉醉,卫慧小说中的帅男美女就是这样以他们叛逆不羁的另类生存方式沉醉在欲望与虚无的深渊,无力自拔也无药可救。你可以说他们是反道德、反社会的,但你不可以怀疑他们对自己生活方式的真诚与热爱,他们近乎自恋地欣赏和把玩着自己的生活,人们也无须用道德的大棒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因为他们确实就在我们身边真实地存在着。 —————— [1]转引自[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商务印书馆,2003年,214页。 [2]孙长军《大众化的失范——析卫慧写作的反道德反美学倾向》,当代文坛,2003年第4期。 [3][5]卫慧《我的生活美学》,见《卫慧文集•序》,陕西旅游出版社,2000年。 [4]孙长军《大众文化与身体叙事:解读卫慧》,荆州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2003年第6期。 作者简介:肖翠云,女,1978年生,安徽宁国人,福建闽江学院中文系教师,苏州大学文学院03级博士研究生。 通讯地址:苏州大学东校区511信箱 文学院03级博士 21502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