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东霞，十多年了，时间地点记不清了，应该是个饭局，她晚到，很高冷，一看不是格格也该是个才人。那时候她在贵州已经算是成名作家了，中短篇写了不少，还在《中国作家》发过长篇，那个长篇叫《无水之泳》。
    熟悉了才知道，其实东霞既不高也不冷，她只是寡言。有时聚会，我们几个话痨唾沫横飞过后，她总是报以一个宽容的笑。这样的笑容总是让人惭愧，闭嘴后偷偷扫她一眼，还是那个笑，从头挂到尾。东霞也说话，一般一对一，轻言细语，惠风和畅，很注意逻辑性和修辞，特有说服力。听她说话，总让人想起“有理不在声高”这句俗语。
    东霞很是个特别注重细节的人。在我印象中，她的衣着几乎没有一次失当的搭配，哪怕是一个小饰品，都能看得出斟酌再三的卓绝。这种对细部的挑剔和努力浸润在她作品的每一个段落中。她的行文永远都显得小心翼翼，那种如履薄冰的推进和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成了她作品中独有的味道。犹豫、迟疑、瞻前顾后的敬畏成就了她作品的饱满度和庄严感。
    东霞安静，但绝不缺侠义情怀。
    老友谢良洪，对文学的狂热令人发指。揣着文学梦从乡村来到城市，生活过得异常窘迫。东霞四处奔走，把良洪介绍给了《贵州都市报》，安定下来的良洪成了一个好编辑，好作家。酒后我们也会拍拍马屁，说东霞啊你了不起啊给良洪找了一个好去处啊宅心仁厚啊德配天地啊永垂不朽啊！然后东霞会警惕地看着你，怯怯地问：这是夸还是损？
    去年良洪突发脑溢血，我们几个坐在医院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东霞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良洪昏迷半年后遗憾离世，大家都觉得可惜，东霞说：走得好，谢良洪是个好人，肯定不愿意成为别人的拖累。
    学会站在别人的位置看世界，这该算是敏感，属于作家的敏感。
    相处多年，感觉东霞一直在回避这个世界的喧嚣，她像公交车最后一排靠窗位置上的那个乘客，安安静静看着车厢内的人潮涌动和窗外的车水马龙，喧闹、争执、疾走仿佛都和她无关。她喜欢慢下来，把历经的所有看清楚，想明白，然后把它们变成文字，变成人物，变成故事，变成对俗世的关照，变成形而上的淡定和优雅。
    东霞搁笔多年，把所有精力给了女儿。
    前些年我问她：为了女儿，牺牲掉一个作家的黄金时期，值得吗？
    东霞笑笑。
    多年后我读到她女儿的第一首诗，看到了充溢的文学才华；然后我读到她女儿第一部小说，我完全惊呆了。我给东霞打电话，说你们家又多了一个优秀的作家。东霞在电话那头说：她的才华远在我之上。
    女儿出国留学后，东霞没有释然后的疲态和松垮，她只是好像更安静了，偶尔聚会，她会喝上两小杯白酒，然后静静看着饭桌上的张牙舞爪和唾沫横飞。
    前两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让我给她写段文字。
    我说：写这个干嘛？
    她说：我在《十月》刚发了一个长篇，让写个印象记。
    我吐出半截舌头，惊呼：长篇？
    她说：对，长篇！
    我说：叫啥名？
    她说：《崖上花》。
    还是那样，柔声细语，水波不兴。
    本来以为东霞的人生从此和文学挥手作别了，那晓得——
    姜东霞，骗了我们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