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马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朋友。马原身上始终保持他的一个优点,就是幼稚。我刚才听他罗嗦半天,为自己的书辩护,我想马原真是,65岁了,还是没变,你搭理他们干吗?你云南的房子还没盖好,你过几天回去,房子一盖,什么事跟你都没关系了。 我认真地把这个书读完,我读了三天,其实我可以一口气读完,但是因为我现在老花眼,读一小时就要休息一下。这本书虽然有300多页,但是给我的感觉不超过200页,很快读完。我读完跟马原说,写得真好看!马原好多年以前,他没看过《活着》,到我家里没事干,我送给他签名本,他看完以后给我打电话说“写得真好看”。这是我们互相之间的评价。我们不会多说其他的话的。 我读完这本书的一个感觉就是这是一个老江湖写出来的书,一个经历了很多的人才能写出来的书。至于里面有一些什么细节或者故事你可能在别人那知道,我在读《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我发现沃伦斯基的很多东西我也知道,你说哪一部小说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呢?确实有你不知道的,但是也有你知道的,都是对一个作品的判断,我们先不谈这些。 我就谈谈我所了解的马原。我们当年在鲁迅文学院,八十年代末,那时候陈晓明很牛,他在社科院研究生院,好远,但是现在一点不远,当时觉得好远,我跟格非转五六次公交车去看他,他从来不到鲁迅文学院看我们。马原经常到鲁迅文学院看我们(因为他到北京没地方住),当时莫言跟我住一个房间,他刚好又回家盖房子去了,反正莫言也不在,马原就在那住几夜,我们那时通宵地聊天,那时候真的充满热情谈文学,我们到了晓明那儿,除了文学的话题没有别的话题。那真是一个很美好的时代。 那时候马原还在西藏,有一段时间马原离开西藏回到沈阳,马原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但是他做事基本半途而废,很热心地给沈阳文学院搞一个活动……起码是我认识史铁生以来史铁生的第一次长途跋涉,我跟莫言、刘震云三个人把史铁生扛上火车,到了沈阳以后看到马原,当时的马原比现在强壮多了,还没生病,震云身体比我和莫言好,在北京就震云背铁生,我和莫言负责抬轮椅,到了沈阳以后,那就是马原背了,马原背着铁生走。记得我们还在那进行一场足球比赛,在一个篮球场上,很窄的地方。我们北京队加上沈阳的马原,马原再帮我们拉一两个踢得好的,我们让铁生当守门员,铁生坐在轮椅里,我们说你就在这待着,把门守住。沈阳文学院的孩子不敢踢,怕把铁生踢坏。我们围着他们很窄的门进攻。 (马原补充:就是一个篮筐下面,铁生一个轮椅就已经把它围住。) 他们谁也不敢往那边踢,我们告诉他们,你们一脚踢到史铁生身上,他很可能被你们踢死了……然后就剩下我们向他们进攻。那时候确实很好玩,晚上我们还去偷黄瓜,偷来以后,我印象很深的是,当时我们走道里面都是水缸,偷来以后在水缸里面洗一下给铁生送过去,铁生咬一口说,哎唷,我这一辈子没吃到那么新鲜的黄瓜。我说,从我们摘下来到进你嘴里,不到十分钟啊。因为当时文学院就在农村,周边全是农田。 我们这样的故事太多了。马原去海南岛,因为马原一直在漂泊,他当年选择去西藏,他其实已经走上今天的道路,就是漂泊的道路,总是在途中,他一直安定不下来,他在北京也漂过一段时间,在北京漂的时候是我们见面最多的时候。他原来在拉萨群艺馆,马原这个人心高气傲,他个子也高,所以平时看别人矮,他也瞧不起别人,跟群艺馆馆长关系很不好,他这种性格,拉萨市委书记都不放在眼里,群艺馆馆长算什么,所以经常吵架。有一天他们群艺馆馆长发火了,马原你别再来上班,马原如获至宝,你说的不让我上班,从此以后马原再也不上班了——但是工资照样拿。然后他开始到北京来了,因为工资还有的,不上班了,抓住那个把柄。 后来又到了海南岛,去了好长时间,然后他在海南有一个想法,就是刚才晓明说的,要拍一个片子叫《中国文学梦》。我记得那时候我已经回嘉兴了,刚好程永新和格非从上海过来看我,住在我家里,突然我们三个人在房间里面下围棋的时候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我们三个人都傻了,马原来了,你怎么找过来的!因为那时候我们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电话,马原直接上了火车,他大概听说我们好像是在嘉兴。好像《中国文学梦》是在我家开的机。 (马原补充:前一段有一本《重返八十年代》,那本书就是我拍的中国文学梦的活动,拍了两三年,开机就在余华家里。) 在我嘉兴的那个家,当时我们“巴老”巴金虽然没有常住华东医院,但是已经年老体弱,他拿着那个大灯烤着人家好几个小时。等到他的片子历尽艰辛,钱都花完剪完以后,放不了。为什么放不了?电视台的清晰度不断升格,他用的磁带的清晰度已经过时了。 (马原补充:原来有4-3的带,大宽带,那时候等我拍完了,那个带变了,制式又变了。) 我印象很深的是,我们当时为了《收获》上焦点访谈,我们去忽悠央视新闻评论部的人,最后他们同意了,给《收获》做一个焦点访谈。但我们不是《收获》的人,找来找去谁来做这个节目?王利芬。王利芬那时候在新闻评论部,是谢冕的博士,唯一一个懂文学的。我印象很深的是王利芬很关心问马原说你这些年不写东西在做什么?马原说我在拍一部《中国文学梦》。她说你做这个片子干吗?马原说我就想为中国文学做点事。我觉得王利芬说了一句很好的话:马原,你想为中国文学做点事,你就自己多写几篇小说吧。 后来又开始漂,漂到上海去同济大学当中文系主任。说实话,晓明当中文系主任我认为合情合理,没有人感到惊讶。你当中文系主任,我觉得就是你起的这个书名——荒唐。一个到处漂泊不定的人做中文系主任。还请我去那做一场演讲。到了同济的招待所,吃了一个午饭,我们哥俩就在房间里面,坐在床上又开始聊天,好几年没见了,我也忘了问演讲题目是什么,他也没有跟我们说演讲题目是什么,聊的差不多该去吃晚饭了,吃完晚饭就去会场。人很多,马原自己不上去,就在下面坐着,让他们系里的一个教授在上面主持活动,等我开始发言的时候才想起说什么啊?往后面看一看,有标题在。其实马原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标题,他根本不关心这些破事,他就是陪着我,跟我聊天,陪我吃饭。终于没多久,他有自知之明,辞掉了,他知道这事情胜任不了。 他在同济的时候我到上海我们必见面,我跟苏童有一次去他家,他在同济刚分了一个房子,很骄傲,他把所有直角的墙全部弄成圆的,还说那是他有知识产权的,装修完以后给我们展示他的成就,我们说马原还真是喜欢折腾,把墙弄成圆的,这也有好处,撞的时候不疼。 然后又消失了,我不知道他生病的事情,因为他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生病的事情,是他在同济的一个朋友黄昌勇,当时在同济做宣传部长。黄昌勇找到我,他说你能不能给马原打一个电话?我说发生什么?他说马原跑了!我说怎么跑了?是被通缉跑了?他说生病跑了,肺里有一个肿瘤,非常严重的病,马原不愿意住院治疗,从上海跑到海南岛,他很危险很危险,你能不能给他打一个电话,把他叫过来,说服他,让他来医院治病。我想了想,我说我知道你们关系挺好,但是我告诉你,我那个电话打过去屁用没有,第一他不一定会接,即便他接了,他不仅不会出来,他还会说你以后生了病你也到我这来,我说我太了解他这个人了,让他去吧,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再过一段时间,马原漂到云南去了,前天马原到我家来给我看他云南盖的那些房子,很盛情地邀请我去。 这些年来马原的生活跌宕起伏,漂泊不定,你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们老朋友经常会见面,会提到马原在哪里,一桌子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你说晓明在哪里,晓明现在在北大,昨天刚从复旦讲课回来,但马原,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所以我说,我读了这本书以后,那么多年我听到好多对马原的惋惜声音,说马原不写东西,瞎折腾,折腾来折腾去。还有人讽刺,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但是我看完这本书以后感受是没有一种生活是可惜的,也没有一种生活是不值得的,所有的生活都充满了财富,只不过你去开采还是没有开采。所以我为什么说读完这本书,人家说的新闻串烧式的话你是不懂,这本书给我感觉就是一个老江湖写的,解放前有一句老话叫十年修成一个举人,十年修不成一个江湖。刚才晓明谈了好多马原过去的作品,《虚构》这样的作品,类似于举人写的,《黄棠一家》这种书是一个江湖写的,当然我并不是说江湖强于举人,举人一定强于江湖,我们这个社会需要举人也需要江湖,如果从社会安定角度看的话举人多江湖少肯定更好。 *本文据余华在马原《黄棠一家》新书发布会的速记稿整理。未经发言人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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