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电子媒介时代审美范式发生了从“形象”向“拟像”的转型,导致了文学的异变。这种异变主要表现在文学形态从“读”转向了“看”,文学功能从“文学性”转向“娱乐性”,文学趣味从“精神性”转向“世俗性”,文学理想从“审美救世”转向“娱乐消费”。这种异变引发了文学审美空间的变化。电子媒介时代文学走出异变的途径在于:摆脱媒介的形式偏好,面向文学的实践召唤:恢复文学的想象和形而上学功能;呼唤一种“尊灵魂”的文学创作原则。 关 键 词:电子媒介/审美范式/转型/文学镜像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电子媒介时代文学变革与文论话语转型研究”(10CZW004)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胡友峰,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在我们这个时代,电子媒介随着广播、电影、电视、网络等现代电子媒介的迅速发展而得以蔓延,它改变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其影响已经触及我们身边的各个角落。电子媒介的发展,信息呈现出爆炸性的增长。“和语言一样,每一种媒介都为思考、表达思想和抒发情感的方式提供了新的定位,从而创造出独特的话语符号。”①那么电子媒介时代的到来,也必将伴随着新的话语符号和审美范式,并对我们的审美活动产生巨大的影响。审美范式从古典的形象转向现代的影像再到后现代的拟像,审美对象也从实体的审美对象转向了虚拟的仿像,审美范式的转换直接影响到审美活动的建构。在电子媒介时代我们又会有怎样的审美范式?它的表现形式是怎样的?这种审美范式对文学又有着怎样的影响呢?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去深入思考。 一、审美范式转型:从形象、影像到拟像 《科学革命的结构》是当代哲学家托马斯·库恩的经典之作,这部作品之所以引起人们的高度重视,在于库恩提出了“范式”这一范畴。库恩是从科学发展的视野来论述范式问题的,他认为每一个时期科学都有着自己的发展规范。范式就是通过某一具体的科学形态来引导当时的科学发展,如古代科学的经典范式就是亚里斯多德的物理学,托勒密天文学对中世纪科学来说也是一种经典范型,伽利略的物理学是近代科学的初级阶段,而微粒光学则意味着近代科学的发达阶段。当代科学的范式则是由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奠基的。“取得了一个范式,取得了范式所容许的那类更深奥的研究,是任何一个科学领域在发展中达到成熟的标志。”②库恩在这里是从科学发展的视野来论述范式这一概念的,一个新的范式的出现就意味着一种科学的革命。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某一时期也遵循着一定的范型,这些范型构成了一个时期人们共同认同的规范,范式在一定时期也就形成了一定的共同体,这些共同体有着共同的规范。如科学家共同体、文学家共同体等。而这些共同体的形成就意味着某一规范在其中的共同遵守。“每一次革命都迫使科学共同体抛弃一种盛极一时的科学理论,而赞成另一种与之不相容的理论。”③落实到美学问题上,审美范式则是指在某一阶段某一群落中共同遵循的审美法则,这些法则包括了审美理想、审美观念以及审美趣味等等。而不同的时代,由于审美范式的更迭,审美活动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 按照麦克卢汉的观点,“媒介即信息”,媒介作为信息,其发展与一定社会的经济文化现状密切相关,特定的媒介会对特定社会的文化起到一种塑型的作用,因而也对作为文化要素之一的美学的发展形成一定的影响,从而影响乃至决定特定社会审美范式的转换,产生不同的审美效果。可以这么说,媒介的发展影响和制约着审美范式的选择。很难想象,在远古时代我们会欣赏电影,电影作为现代影像阶段审美范式的产物,在远古时代还没有出现。因而,我们在研究审美范式的转型时,首先要弄明白作为信息的媒介是如何发展演变的,通过媒介的演变我们可以透视审美范式的转型。根据媒介的演变以及审美活动的演化,我们可以将审美范式的演进历程概括为三个阶段:古典阶段、现代阶段、后现代阶段。 1.形像:古典阶段 古典阶段的美学是一种静观的美学,康德美学是这种静观美学的典范,“审美无功利”思想贯穿着审美活动的始终。从审美主体的角度来看,古典时代的审美遵循审美无功利的范式,审美主体面对审美客体时,与审美客体形成一定的心理距离,对客体采用的是一种超然的态度。如果从审美客体的角度来看,主体在审美无利害思想的指引下对客体的静观只会关注物体的外在形象,而不会去关心事物的实际利益。至于形象,在德文中“形象”也就是“图像”,也就是黑格尔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中的“显现”。形象是有所指涉的,它所指涉的是现实中实实在在的事物——真实的现实及其外观。从视觉角度来说,形象具有直观性,形象以外在的色彩、光线为依托,将物质的形体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让人们能从整体上把握物体的外在形态,“形象”从而展现在人们的视觉层面上。 当然,古典形像阶段的审美范式在时间段上的划分并不清晰,往上大致可以追溯到人类产生语言文字时期,向下则截止到19世纪初期,摄影技术的出现。审美对象主要是一些以口语媒介和文字媒介充当载体的“形像”构成。在这里的“形像”主要是指事物呈现在主体眼前的外在形态,因而此“形像”非彼“形象”,不是指中国古典文论早期所指称的观念的“意象”,我们知道中国早期的文论体系中的“象”(比如说《周易》中的卦象)是一些比较抽象之物,用我们的触觉、视觉或者其他感觉器官很难把握,需要我们动用大脑去思考和理解,正如道家所坚持的“大象无形”,具有非常强的抽象性。而古典审美中“形像”则非如此,它比较具体、可感,是一些具体实在的实像,不像“卦象”那样具有抽象性。 上古时代出现的图腾崇拜是中国早期的审美对象,而这一时期的审美对象(龙飞凤舞、原始歌舞)是“幻想的对象,观念的产物和巫术礼仪的图腾”④。随之而来的是一些作为陶器纹饰的动物形象和几何图案,这些纹饰和图案被视为巫术符号。因此这一时期的审美主体在“看”中领悟到神圣的意味,这个时期是“审美意识和艺术创作的萌芽时期”。⑤到了夏商周时期,主要的审美对象则是以饕餮为代表的青铜器纹饰,同时也产生了线的艺术——甲骨文,再到春秋时期的理性精神,现实主义的诗篇中蕴含着的“赋比兴”原则在《诗经》中广为使用,而《诗经》也是当时最高的文学成就。到了战国时期,楚汉的浪漫主义思潮开始走向人们的审美视角,屈骚传统对两汉时期的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汉赋的大气雍容不得不说得益于楚辞。而魏晋风度则是一个“文的自觉”的时期,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年代。紧随其后的是盛唐之音,诗歌开始走向繁荣,李白和杜甫毫无疑问是这一诗歌大潮中成就最高的两位“弄潮儿”,诗歌所体现出的音乐性的美,不知让多少人陶醉其中。宋元时期,山水画兴起,诗词也达到了一个顶峰,元曲这种俗文学也是人们的审美对象,到了明清时期,则是一个小说开始登台的时期,文学进一步俗化,走近人们的日常生活。西方审美对象也经历同样的变化,从希腊时期的史诗、悲喜剧、雕塑发展到19世纪西方现实主义文学和浪漫主义文学的兴盛,都说明了在古典阶段,人们的审美对象主要集中在事物的外观“形像”上面。 纵观中西古典时期几千年的审美对象的变化,一言以蔽之,无疑就是通过文字、语言和线条这些元素构成的美的对象——即“形像”。对于形像的审美,我们更多的是“读”,通过阅读或者是和阅读相类似的方式“看”(理性的看)来进行信息的输入,在大脑之中形成属于自己的解读画面,即“形像”。对于这些直观之“形像”的审美的过程较为简单,即使是图像也只能是对自然的一种模仿,这种模仿和现代阶段的摄影术有本质上的区别,主要是它的成像过程取决于人的再创造。因此,“在这个阶段人与自然以及图像作品是一种和谐共生的关系,艺术家的眼脑手处于一种有机联系的自然状态。”⑥ 2.影像:现代阶段 这一阶段审美范式的转变主要在于摄影术的产生、电影和电视的发明。摄影技术的起步在19世纪20年代,1839年摄影术真正的诞生,其工作原理主要包括曝光和后期制作。摄影术的诞生为影像的出现奠定了基础,当然,摄影术只是非常简单的影像复制技术,这种复制技术通过照相机与胶卷的链接而得以实现。毫无疑问,摄影技术的出现和发展将人们带入一个视觉的图像时代,人们的日常生活体验以及文化的创制方式都可以通过摄影技术而得以保存。在摄影技术发展的同时,19世纪末在法国诞生的电影技术,是一种利用活动照相术和幻灯放映术结合发展起来的一种现代艺术。电影技术的发展预示着图像由“静态”转为“动态”,即图像开始“活动”起来。摄影技术和电影技术的发展改变了人们的审美观念,审美范式也发生了转向,审美从“形像”转向了“影像”。1925年,现代意义上的电视机诞生,这是一种利用人眼的视觉残留效应,通过一帧帧渐变的静止图像形成视觉上的活动图像为工作原理的现代媒介。电影和电视这两种现代媒介的诞生,将人们从印刷媒介“形像”的包围中解放出来,人们的审美范式跨入“影像时代”。在这一背景之下,审美对象(即图像)表现为以摄影、电影和电视剧为代表的“以化学颜色及光电为介质的影像。”⑦所谓影像,“意指真实世界中的事物,通过光的反射作用在胶片感光剂或电子成像装置上的显影成像。”⑧而这一时期审美对象的生产方式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机器(各种影像的生产均需要机器的参与)的介入,而古典时期的“形像”生产是以人类的手工制作为基础的,这种生产方式的转变促成了审美对象的批量化产生。其次,审美对象的范围有了较大的突破,突破了以前时间的和空间的限制,图像的传送可以使远在千万里之外的人也能同时享受到清晰而又声情并茂的影像。在图像化审美时代,人们将图像作为审美的主要对象,这样就使得生活中越来越多的艺术向图像靠拢以获得更多的接受和关注。诸如文学、音乐、戏曲等不得不想方设法与电子媒介(电视、电影)结合在一起,以获得更多读者的关注。例如金庸先生的作品被翻拍成电视剧,而且一拍再拍,各种版本层出不穷,同样的现象是我国的四大名著也是不断翻拍,以便能够加入更多的现代元素,目的在于人们接受起来更加容易。而更多的戏曲表演被录制成电视节目,向人们传递着“影像”,所有这样一种图像的展示使得传播的距离或空间消失,人们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而这一切就是“影像”审美所带来的审美体验。在经历了摄影、电影和电视技术的飞速发展后,“影像”审美范式作为一种机器化的“视觉”审美范式,极大地扩展了人类眼睛“观看”的视觉范围,也改变了人类“观看”世界的方式,“世界通过视觉机器被编码成图像”⑨。这种被视觉机器所编码的“图像”在后现代的“拟像”阶段表现得更为充分。 3.拟像:后现代阶段 随着电子技术的发展,电子媒介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这个时候“图像的制作进入了以数字仿真为特点的后现代阶段”⑩。在这一阶段,图像的制作经历了仿制和机械复制这两个阶段,图像的制作技术已经非常成熟。由于图像制作技术的简易,人们可以观赏图像的途径就更加广泛,人们的生活进入到一个被“图像”包围的时代,也可以说进入了一个“图像”泛滥的时期。如同柯勒律治关于“到处是水却没有一滴水可以喝”的著名诗句所描述的一样,我们也可以描述此时的审美环境:在图像的海洋里,却找不到有用的审美对象。图像作为一种符号,它“不再表征现实,甚至与现实无关,它依循自身的逻辑来表征,符号交换是为了符号自身。”(11)图像走向虚拟化,具有欺骗性、不确定性和异质性,图像由此走向了电子媒介制造的拟像阶段。拟像(simulacrum)是鲍德里亚创造出来的一个概念,拟像是对现实的一种仿制,但可能仿制的比现实更真实,出现“内爆”。拟像的出现,审美范式相应地从现代阶段过渡到了后现代阶段。 “拟像,又可以译成仿像、类像、幻像、仿真等,指的是后现代社会大量复制、极度真实而又没有客观本源、没有任何所指的图像、形象或符号。”(12)在柏拉图的文本中,就已经出现了“拟像”这一概念。但是直到法国哲学家、现代社会思想大师让·鲍德里亚在他的《拟像的进程》一书中对拟像的重新阐释和独到分析,才使得这一概念在学术界得到了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在《拟像的进程》中,鲍德里亚认为“拟像物从来就不遮盖真实,相反倒是真实掩盖了‘从来就没有什么真实’这一事实。拟像物就是真实。”(13)当今社会就是由数字技术所制造的一个“拟像”世界,“拟象和仿真的东西因为大规模地类型化而取代了真实和原初的东西,世界因而变得拟象化了”。(14)在他看来,拟像是没有原本的东西的摹本。正如上文所说,电子媒介时代,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由电子网络构建起来的图像化的虚拟世界,很多时候,我们无法准确地辨别事物的真实或虚假。用让·鲍德里亚的话来说就是拟像世界就是一个“超真实”的世界,它可以通过模拟来仿制真实,创造一种可能原本就没有真实的存在。 审美范式从形象到拟像的这个转变过程,让·鲍德里亚为我们做出了很好的阐述。最初,形象可以表现真实,在数字模拟技术的催生下,形像被遮蔽,真实出现歪曲,形象与真实之间出现裂痕,最终,拟像出现,形象是形象,真实是真实,拟像与真实之间完全断裂。在这里,具有真实特征的“形象”完全转化为去真实的“拟像”,这就是“超真实”,一个失去真实存在的比真实更加真实的世界,因而杰姆逊说:“事物变成事物之形象,然后,事物仿佛便不存在了,这一整个过程就是现实感的消失,或者说是指涉物的消失。”(15)也就是说,当今我们生活的社会是这样的一个社会:现实中的实物正渐渐被拟像所代替,生活逐渐由真实向超真实转变。此外,在真实不断被消解转换的过程中,各种拟像的模型出现了,并且填补了真实的空缺。这些模型是想象出来的,我们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它们的原型。但是越来越多的这样的模型却给我们制造了一种比真实更真的幻觉——“超真实”,好像这些模型就是真实存在的,从而拟像进入了超越真实的“幻觉”世界之中。 拟像具有二元性和数字性的特征,通过数字模拟技术制作出来的“拟像”有时候比现实更加的真实。例如我们可以在好莱坞大片《2012》中看到这样的情景:黄石公园火山喷发,继而全球所有冰川融化,地球淹没在海洋之中,人间一片狼藉,这样的场景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当然,我们也可以看到这样一些场景:各种各样的外星人入侵地球,与人类发生战争,奇异的飞行物,造型古怪的外星人,乃至机器也可以变成人一样,有着丰富的感情……而这一切在我们的生活之中觉得是不可能之事迹,而“拟像”却可以做到这一切。古人云:眼见为实。而在“超真实”阶段,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一切都存在着虚假性和欺骗性,人们更多地采用娱乐的态度面对着生活中上演的一些事件。例如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之中常常有这样的感受:比如我们走在大街上看到森马的广告词:穿什么,潮我看。我们更多的时候不会想到具体的衣服或者裤子,而更多的时候会想起时尚、流行、休闲等形容词汇。因此,在后现代电子媒介的引导下,人们的审美范式也由原来的具体之物的“形象”转变为具有虚拟性和虚假性的“拟像”阶段。 我们在移动公交电视中经常会看到讲解交通知识的3D模拟交警。短片中,讲解交通知识的并不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交警,而是一个看上去很像真人的3D模拟交警(电子交警)。但无论从言语、神态还是手势动作上来看,它跟真人的交警没有什么两样。若远看,还真的看不出其真伪。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例如博览会上的电子解说员,网络游戏中的人物等等。这些都是以真人的拟像的形式存在,我们不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那个电子交警和博览会的解说员,更别说是网络游戏中的3D人物了。但每当我们的双眼遇到这些拟像模型时却会不自觉地进入到一种审美的幻觉中,逐渐地、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所谓的“超真实”的世界。而这也从某种程度上表现了审美由无利害性向审美与生活合一的转变,而这种转变,也说明了电子媒介时代审美范式从审美无利害性向审美生活化的转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