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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湘:《诗经》与中国葫芦文化——论匏瓠应用系列

http://www.newdu.com 2017-11-10 爱思想 newdu 参加讨论

    匏瓠即葫芦,古代亦称瓜瓞、瓜、瓠、瓜苦或瓜瓠等等,中华民族早在远古时代就已食用,成为不可缺少的生活资料了;而作为文化之研究,则具有独特而悠久的历史内涵。
      一、中华葫芦先祖
    根据多方面研究,葫芦生人、葫芦先祖,这是远在母系氏族社会之母体崇拜时期传下的一古老神秘观念。这一古老观念,在悠久的历史衍变、积淀中,总是与氏族之兴起延续、祭祖敬老,或者婚姻、多子等事物相联系,从而构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华葫芦文化。
    例如传说的“盘古开天辟地”,这盘古就是槃瓠,而槃瓠亦即葫芦。所谓“开天辟地”,就是创造世界,创造人类和万物,这葫芦是造物主,也就是人类的先祖。
    再如传说的伏羲和女娲,据调查,有包括汉族在内的二十多个民族,都视之为自己的先祖。例如贵州的水族传说,葫芦是由伏羲女娲兄妹培植的,再由葫芦繁衍出人类。再如滇川地区的凉山彝族传说,伏羲女娲兄妹是在远古洪水泛滥中,躲入葫芦得活,从而结配生子,并成为彝、藏、汉各族的先祖。尽管说法有不同,总是离不开葫芦。直至当今,居住在我国西南各地的一些少数民族,仍把葫芦当作祖先崇拜的实体。而彝族语言的“先祖”和“葫芦”就是一个单词:阿普。
    关于祭祖敬老用葫芦,在我们汉族的古代经典《礼记•玉藻》中,可找到古时祭礼的有关记载:“瓜祭上环”。所谓“祭上环”,就是把葫芦切断后(成环形),取用与茎蒂相连的那一环,示不忘记根本也。不忘根本,就是不忘先祖。很显然,这是“葫芦先祖”观念的扩大与延伸。
    关于葫芦与礼器,《礼记•郊特牲》记载,古时郊祭与婚礼,器皆用匏。郊祭用匏,是为了“象天地之性”,婚礼用匏,其注云,是为“用太古之器,重夫妇之始也”。这里所谓的“天地之性”与“夫妇之始”,与上边所谈的盘古开天辟地及伏羲女娲结配生人,便又联系在一起了。《礼记•昏义》中还有一条古俗:男女成婚,要夫妇“共牢而食,合卺而醑。”所谓共牢而食,即同吃一个牲牢,不食异性;所谓合卺而醑,阮湛《三礼图》的解释是:“合卺,破匏(葫芦)为之,以线连两端,其制一同匏爵。”再说得明白些,就是剖葫芦为两瓢,用线把两个瓢柄相连结,然后盛酒供男女各执一瓢以合饮,用两瓢之相合,象征夫妇之合体。这也就是“夫妇之始”了,所以,“合卺”就是成婚,已成为一个典故。据报导,居住在云南南华县属哀牢山区的“罗罗”彝,至今还在他们的婚礼中使用这办法,同《礼记》所谓的“合卺”相一致。此种历史之积淀,从母系氏族社会算起至今六、七千年,而彝汉之间,经济文化状况都有很大不同,独有这古老的“葫芦”意识竟是如此相似,实在令人惊叹。这也足以说明中华民族圈内多民族之间,具有何等悠久而深厚的历史关系。
    唐朝有一本奇书《开元占经》。它指匏为“天瓜”也,并引《黄帝占》说:“匏瓜星主后宫”,“匏瓜星明,则……后宫多子孙,星不明,后失势。”请看这“葫芦生人”的原始观念与后世占卜术结合,居然造出了预告后妃生子与否的神星。其荒诞与否且不说,却可以看出这远古母体崇拜时代的祖灵葫芦,在后世漫长的民族生活历史中,占有多么神圣的地位。
    《诗经》之言葫芦,可涉及十来个篇章,构成一个系列。其用法如上述:一是单用为植物名,即兼食兼用之物名;二是兼用其特有的历史文化内涵,作为象征或暗示。这也就是本文的论述范围。在这范围内,我们可以看见上述那个神秘的祖灵葫芦,与多个诗篇之间的各式各样的联系。只是《诗经》之特点,既不同于历史传说,也不同于有关典籍,他不言古俗之原委,也不言何种道理,只是用诗歌的语言,作为一种情感,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把它写进诗章罢了。因此,也就给后世的经师、学者带来极大困难。因为年久日旷,都埋在历史深处,不经开掘翻检,便很难知其底细了。兹先举《大雅•绵》一例: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此诗题旨很明确,整篇咏周人之先祖古公亶父率领子孙后代创业繁衍的历史功绩。全诗九章,此其第一章,开头以“绵绵瓜瓞”起句,兴起周民之初生。这瓜瓞就是葫芦,绵绵,即生殖连绵延续。这绵绵延续的葫芦就是远古母体崇拜中的祖灵实体,亦即上述葫芦文化中的葫芦先祖。葫芦繁衍不绝,它的子孙也就绵延不绝。这就是此诗葫芦起兴的真谛。
    下面看历代经师、学者的一些注疏:
    《毛传》:兴也。绵绵,不绝貌。这里释“绵绵”为不绝,不错,但没有说清它与“民之初生”的真正联系。再看下面《郑笺》:
    瓜之本实,继先岁之瓜必小,状似瓝,故谓之瓞,……绵绵然若无长大之时。兴者,喻后稷乃帝喾之后……历代亦绵绵然,至大王而德益盛,得其民心而兴王业。故本周之兴,云于沮漆也。这是郑氏对《毛传》作补充,又加言一些瓜大瓜小之义,以喻周民成长的历史曲折。此说影响较大,后世学者多从之。但它歪曲了《毛传》,而且画蛇添足。所以《毛诗郑笺平议》就批评说:“胡氏《后笺》云:‘此诗取兴,似只为周家历世长久之喻,故《传》云绵绵不绝貌。不必专以瓜喻盛大,瓞喻衰微。’”看来,《平议》是对的,《郑笺》言繁,不如《毛传》言简。当今《诗经今注》折中其义:“瓜指大瓜,瓞指小瓜。诗用瓜瓞的连绵不断比喻周朝子孙的众多。”这也代表着当今许多注家的意思,也符合一般的理解常识,但是只有一点,均未明匏瓠的取兴真谛。
      二、葫芦与祭祖
    下面再看两篇,明言葫芦祭祖的。
    《小雅•信南山》: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佑。此篇为周人冬季祭祖之诗。全诗六章,此其第四章。与上篇不同处,这里不是用兴,而是用赋。一开头,便直赋“疆场有瓜”,并明言这是敬祭先祖,以求有福的。而这疆场之“瓜”,仍是葫芦。《诗三家义集疏》引《食货志》云:“瓜瓠果蓏,殖于疆场”,也指此瓜为瓜瓠,瓜瓠还是葫芦。前引《礼记•玉藻》云:“瓜祭上环”,而此诗言“是剥是菹”,可看出这祭法因时代而不同,但以葫芦祭祖,向祖灵敬奉、祈福,则是一贯的,其中所包含的虔诚与信仰也是不变的。很显然,这是原始母体崇拜情结传下的一个重要方面,以葫芦做菜祭祖,就是崇敬先祖,就可祈福,就可得到保佑。
    再看历代经师、注家的有关注疏:
    《诗序》:《信南山》刺幽王也。不能修成王之业,疆理天下,以奉禹功,故君子思古焉。这意思是说,此周家土地是大禹开辟的,成王治理的,而幽王不能继修前业,故君子咏此古制,以讽刺焉。很明显,这是穿凿附会,全不符此诗冬祭之题旨,不可取。再看几家解释较好的:
    《郑笺》:献瓜菹于先祖者,孝子之心也。孝子则获福。
    《诗集传》:瓜成,剥削淹渍以为菹,而献皇祖。贵四时之异物,顺孝子之心也。
    《诗经通论》:《信南山》,盖言王者蒸祭岁也。以上三家言,可以说大体符合诗意的。但是,仍未明葫芦祭祖之真正历史渊源。而且,冬季祭祖之目的,主要在长寿、安宁,家邦繁衍,求得保佑。与后世所谓的尽点孝心,供祭点四时鲜物的一般世情不相同。
    再看《大雅•公刘》:
    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1〕。既登乃依〔2〕。乃造其曹〔3〕。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
    此诗咏周民先祖公刘迁都自邰(今陕西武功县境)迁豳(陕西邠县附近)之经过及经营定居等事迹。全诗六章,此其第四章。此章也是赋法,直写公刘率族定居京师,人员济济,设筵设几、杀猪燕饮祭祖,为君为长之事。此篇与上篇不同处,上篇是“剥之菹之”以匏为菜,此则是吃酒用匏,以为饮器。前文引《礼记》注说过,用“匏”乃太古之礼器,此诗可以为证。我们知道,公刘迁豳,时当夏代之末季,已是新石器时代之晚期,陶容器之使用已经相当发达(葫芦容器时代早于陶容器时代),甚至可能开始使用铜器了。例如此诗之第一、二章就说公刘使用的武器是“干戈威扬”、“鞞琫容刀”。这些周民的领袖,在如此重要场合,完全有条件使用精制的陶器,可是他们不用,而定要用“匏”,这就证明是为祭祖所必需,不是可以随便不用的。而在诗文中又把这“酌之用匏”单列一句,以示重要,这就可以看出此用“匏”一事,确属太古之礼器,非同一般,确为母体崇拜情结中遗下的一个重要方面。
    下面看历代经师、注家的有关注疏。如:
    《毛传》:执豕于牢,新国则杀礼也。酌之用匏,俭以质也。
    《诗义会通》:以匏为爵,俭以质也。此两家之解释,一脉相承,很有代表性,都把“酌之用匏”解释为节俭和质朴,即都以自己时代的诗教观念加于古人,当然都不合实际。如果真是为了节俭,就不必这样大肆操办了。而历来执此解者甚多,并包括一些很重要的著作,不须赘述。但是《郑笺》的解释值得一提:“以匏为爵,言忠敬也。”只可惜没有说明以匏为爵就是忠敬的理由,而他以后的学者也未曾重视和研究。
    至于当代以通俗、普及为本的一些注译作品,则很少议及此事,一般只作些字面解释也就过去了。
      三、葫芦与敬老
    下面另看两篇,是隐言燕饮敬老的。先看《小雅•瓠叶》;
    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此篇全诗四章,此其第一章,言以采匏(瓠)烹匏为菜肴〔4〕,敬请宾客宴饮之事, 但未明宴饮之目的。而且全诗四章,均未明言一句,所以,一向不得其解,与上两篇明言祭祖有不同。但笔者以为,此篇仍为燕饮敬老之诗,理由有二:一是从以上几篇诗例及有关资料看,以匏祭祖敬祖,自古如此,呈现出规律性,而规律就是法则,此篇敬老不应例外;二是此诗之第二、三、四章均言以白兔敬酒。例如其第二章:“有兔斯(白)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三章同式,叠咏)亦不明敬酒之目的,而白兔在古时却是敬老、瑞应之象,这是有记载的。例如《瑞应图》云:“王者恩加耆老,则白兔见。”谢承《后汉书》亦云:“方储幼丧父,负土成坟,种奇树千株。白兔游其下。”这两处言白兔,皆明为敬老孝亲之表示。这不是任何个人的创造,而是作为一种民心,一种传统的古老观念,历史地积淀在这里的。那么,合此诗四章而言之,确定其为燕饮敬老之诗,是没有什么问题了。这其实是以上两篇祭祖用匏的另一个侧面,仍然是远古母体崇拜遗下的一个情结。
    请看过去经师、学者们的有关注疏,如:
    《诗序》:《瓠叶》,大夫刺幽王也。上弃礼而不能行,虽有牲牢 饩,不肯用也。故思古之人不以微薄废礼焉。这意思是说,周幽王拥有牲牢之富,但“只自养厚而薄于贵客。”(《毛传》语)故此诗思念古人不以瓠叶兔首之微薄废礼焉。当然,此皆为附会之词,并不可信,但影响后世很大,如:
    《毛传》:幡幡,瓠叶貌,庶人之菜也。
    《郑笺》:瓠叶者,以为饮酒之菹也。此君子谓庶人之有贤行者也。
    《诗集传》:言幡幡瓠叶,采之亨之,至薄也……盖述主人之谦词。言物虽薄而必与宾客共之也。此三家言,很有代表性,毋须再举。他们在“瓠叶”问题上皆尊《诗序》,一是瓠叶可食,二是微薄之物,不以此废礼。但是瓠叶不可食,乃属一般常识,就连《毛传》自己也在《邶风•匏有苦叶》中明言:“匏叶苦,不可食也。”而所谓微薄云云,仍属经师们自己时代的诗教观念,与瓠叶并无关系。而瓠叶既不可食,则连事实也不能成立,更无从谈什么“微薄”“贤行”“谦词”了。所以,姚际恒就批评说:“毛郑谓庶人之礼则篇中明云君子矣。
        
    ”又说:“必以瓠叶兔首为薄物,未免执泥古人之意。”〔5〕很显然,他们都因一个“瓠叶”,把题旨弄错, 而根本原因,是未明“匏瓠”之真谛。
    至于现当代诸公书,则亦大都解之为朋友燕饮、宾主饮酒等等,未越出古人窠臼。
    再看另外一篇《小雅•南有嘉鱼》:
    南有樛木,甘匏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此篇为君子燕飨宾客的祝福诗。全诗四章:其第一、二章,亦即上半篇祝丰收。此不多论〔6〕。其第三、四章也是不明原委,不言祝酒目的,此章(第三章)只先以甘瓠樛木起句,以兴起下文的燕饮之事。所以,也是一向不得其解。但笔者以为,此章仍为祝酒敬老之词,理由也是有二:第一,以葫芦(瓠)起兴(或做肴)燕饮敬老,自古相沿,同上篇一样,呈现出法则性,此章不宜例外;第二,其下面相邻一章(第四章),乃以孝鸟起兴,如“翩翩者鵻,蒸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这里的翩翩者“鵻”,就是一个孝鸟,亦即敬老之象。《郑笺》云:“夫不(即鳺鴀,即鵻),鸟之悫谨者,人皆爱之。”季本《诗说解颐》:“鵻,孝鸟,以喻贤者之有孝有德也。”方玉润《诗经原始》:“鵻鸟慈孝谨悫。”这是大都公认的了。那末,合此两章,亦即下半篇而言之,一章以葫芦起兴,一章以孝鸟起兴,则均属于燕饮敬老之词,应是没有什么问题了。而从全诗言之,前半篇祝丰收,后半篇敬耆老(葫芦亦兼兴多子),这也是一个均衡的结构吧。
    下面看历代经师、学者的有关注疏,如:
    《诗序》:南有嘉鱼,乐与贤也。太平之君子之至诚,乐与贤者共之也。
    《毛传》:乐得贤者与共立于朝,相燕乐也。我们细审此诗整篇内容,并无君子举贤之意。由此看出,以上两家对整篇四个兴句(两鱼、一瓠、一鵻),完全不能理会,解题也当然是错了。
    再看《郑笺》释本章樛木甘瓠之兴义:
    君子下其臣,故贤者归往也。这是说,此章以樛木比君子,以甘瓠比贤者。君子能下其身(伸出枝干),贤者就都来归附(攀枝)了。其余如季本〔7〕、朱鹤龄〔8〕、陈奂〔9〕等也大都如是, 说一些君子有谦德而得贤者之归之类的话,均不出《诗序》规范。
    《诗集传》稍作变化,又推出自己一说:
    此亦燕飨通用之乐……而道达主人乐宾之意也。
    樛木下垂而美实累之,固结而不可解也。愚谓此兴之取义者,似比而实兴也。可以看出,朱氏此解是把前几家所谓的君臣上下之义改变为宾主燕飨团结之义了。当今解者也大都宗承此说,如贵族燕宾、宾主融洽等等,不出《诗集传》规范。仍昧于葫芦起兴之真谛。
      四、葫芦与婚姻
    这里再看两篇,关于葫芦与家室、婚娶的。先看《邶风•匏有苦叶》: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此篇为女子催娶成婚之诗,全诗四章,此其第一章。此章言匏,与前两篇的“剥之菹之”和“酌之用瓠”不同,既非以匏为菜,也非以匏为酌,而是以匏为舟(腰舟)。仍是离不开葫芦。前文中说过,古时郊祭与婚礼皆用匏,古“合卺”之礼尤用匏。匏与婚娶之关系,本来就很密切。所以“匏”在此篇之作用,明明是作为婚娶、家室之象征。而且,此章除言匏之外,还有“济深”一句,济者,济水也,而水在诗中“也都是性的象征”。而这里既有葫芦又有水,便是双重的象征了。所以,其紧接的第二章,便开始透出信息“济盈不濡规,雉鸣求其牡(雄雉)”,而于第三、四章便已正式唱明:“士如归妻,迨冰未泮。”“人涉卬否,卬须我友”。一言以蔽之,这仍是那母体崇拜情结向婚姻方向的延伸而已。
    请看过去经师、注家们的有关注疏,如:
    《诗序》:匏有苦叶,刺卫宣公也。公与夫人,并为淫乱。这意思是说,此诗写女主人公在河岸约会其男友,是比刺卫宣公及其夫人的淫乱。全是附会,无可取者。
    《诗集传》:此刺淫乱之诗。言匏未可用,而渡处方深,以比男女之际,亦当量度礼义而行也。《诗毛氏传疏》:此句诗意,以匏叶之苦不可食,兴男女必以及时,即第三章云“士如归妻,迨冰未泮也。”此两家言,虽不像《诗序》之漫天臆测,但也看出,都在“匏”字上作比附,一个是匏叶之枯不可食(即葫芦熟了,苦即枯),兴男女必以及时,也同属一种臆测。
    《诗义会通》:《国语》苦匏不材,于人共济而已。《风诗类钞》:系匏于腰,可以济渡。《诗经直解》:言于渡口迎人待渡时所见、所感,济深则系匏而涉,济浅则褰裳而涉。此三家所言,皆系匏瓠之实用价值,也符合诗文之实际,当代学者之注译,亦大体宗承此说。但是只有一点,均未触及匏瓠这个特定用语之真谛。
    再看《幽风•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埽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此篇为征人还乡之诗,一路上家室在念,并想象妻子正在盼他回去的情景。全诗四章,此其第三章,章中有两处分别以“鹳”、“瓜”造句:一是“鹳鸣于垤,妇叹于室”,之后,接着便在脑海中看见一个圆圆的大葫芦,挂在庭院的栗薪上。这是一个最令他动心的图景。这同上篇一样,仍是那葫芦与婚姻密切相联的一个古老情结,想起家室便想到葫芦,想到葫芦也就越想家室。所以下文便吟而叹之:“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了。所以此章与上篇“匏有苦叶”之相似处,乍一看,似乎也就是一般的写景或写实,无需深究的,但是《诗经》这部古老诗集,却埋根在中华民族古老文化的深处,不经开掘,便很难了解其底细的。
    顺便多说一句,此章的“栗薪”二字,既可训以栗为薪,也可训之为析薪〔13〕,而栗薪、析薪、柞薪、束薪等等,在诗中也同是婚娶之象。所以,这栗薪之上挂葫芦,便又是双重的象征义了。
    请看历代经师、注家们的有关注疏,如:
    《毛传》:敦,犹专专(团团)也。烝,众也。言我心苦,事又苦也。此训瓜苦之苦为味苦,又以味苦喻心苦。显系勉强比附,而且指心苦为妇人之自喻,也与诗意不符,故不可取,后之宗承此说者亦不少,此不赘。
    《诗集传》:栗,周土所宜木,与瓜苦皆微物也。见之而想,则其行久而感深可知矣。这是按一般人情、常识作解释,也觉合情合理,但不明葫芦(瓜苦)之真谛。
    《读风偶识》:“第三章始借见瓜点出三年二字。非瓜也,其人也。言语之妙可想。这是说,诗人在此以瓜比人,具有言语推敲之妙。但这是属于修辞技巧之问题。离葫芦之义尤远。
    《诗经选》:“瓜苦”,即瓜瓠,也就是匏瓜……似指合卺的匏。下文叹息三年不见,因为想起新婚离家已经三年了。这是当今注译本中第一个把此与婚姻相联系作解释的,因此很觉可贵。惜其未再深究,未明此“合卺”之礼的渊源又在哪里。
      五 尾声
    最后再举一篇作试探,算是本文的尾声。请看《大雅•生民》: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
    此篇歌咏周民之先祖后稷对农业的伟大贡献,及有关祭礼之事。全诗八章,此其第一、四章。第一章只列为一个开头,此不多论。第四章写后稷幼时会爬会站之后,就能自求口食,教种豆菽。豆苗长得茂盛,庄稼长得青葱,麻麦密密丛丛,瓜瓞累累唪唪。
    此章末句言瓜瓞,与前边《大雅•绵》一篇有不同。《绵》第一句“绵绵瓜瓞,民之初生”,系用瓜瓞作起句,以兴起周氏之先祖古公亶父一系列创业活动,兴义十分明确。 而此章则直赋后稷之成长、学艺及所种瓜豆之繁盛,似乎看不出其末句之“瓜瓞唪唪”是否有更深涵义。查阅历代经师及当今学者有关著作多部,亦少有议及者,大都写一句:(瓜瓞)唪唪,多实之貌之类,也就算了。
    然而笔者以为,再作些研讨,还是必要的。例如:一、《绵》言“绵绵瓜瓞”,此篇言“瓜瓞唪唪”,这两句基本同形同义,又同属姊妹篇章,似应有相同旨趣;二、《绵》咏古公亶父,此篇咏先王后稷,都是周民之先祖,基调十分一致;三、诗人以“绵绵瓜瓞”起兴,具有明确的葫芦先祖意识,此篇以同样的句子咏后稷,理应有同样的先祖情结;四、这“瓜瓞唪唪”一句,固似直赋其事,不是兴句,可前边《邶风》之“匏有苦叶,济有深涉”、《东山》之“有敦瓜苦,在栗薪”亦为直赋其事。只是前两篇有较多的旁证或信息可论,此篇则相对少些而已。五、此章“麻麦幪幪”,也未必就是简单的叙述语,而可能也有更深的涵义。请看《陈风•东门之池》:“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再看《?{风•桑中》:“爰采麦矣,沫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这麻、这麦,都是诗中的婚娶爱情象征句。那么,此章之瓜瓞、麻麦两句相结合,就应更具有家室美好、宗族繁衍、先祖可亲可敬的意义了。欧阳询《艺文类聚•果部下》有这样一段文?字:“毛诗曰:‘文王之兴,本由大王也。绵绵瓜瓞,瓜瓞唪唪,民之初生,自土沮漆,王化之本。’”这里把两个诗篇的两个“瓜瓞”句摘并一起,合成一个意思,似乎说,这两句原来就一样,本就是远古母体崇拜遗下的“葫芦”意识罢了。
    所以我想,如果上边的一些分析可以说得过去,则《大雅•生民》这一篇,就可列入《大雅•绵》这一组,同属葫芦文化之系列。
    这渊源悠久的远古母体崇拜中的葫芦先祖,本来就具有天生的崇高感和神秘性,历经周秦之后,随着历史的衍进,逐渐与仙道相结合,便增出些仙道之气了。例如道家称他们的仙境为“壶(瓠)天”,称东海三神山为“三壶(瓠)”(方壶、蓬壶、瀛壶),又称瓠瓜为“穹窿”等等,这显然都与上文所谓的“象天地之性”联系着,以葫芦象征或代表另一种天地。再如仙人腰间系葫芦,行医卖药称“悬壶”,这就都与仙人的道术、济世救人相联系。然后再延而伸之,诸凡吉祥、灵异事,甚至一般的民间日用装饰物,如长柄烟斗、钥匙带子等等,也要系一个葫芦。这就构成了悠久而广泛的中华葫芦文化。此《诗经》中的葫芦,只算这葫芦文化之点滴耳。
    注释:
    〔1〕〔2〕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二十五卷:“《祭统》曰:‘铺筵设同几,为依神也。’与诗‘既登乃依’合。”
    〔3〕《毛诗传笺通释》二十五卷:“杜子春谓‘造,祭于祖也。’……今按:造者,祰之假借。《说文》:‘祰,告祭也’。盖凡告祭通曰造也。”
    〔4〕此诗首句“幡幡瓠叶”,指瓠瓜生长茂盛,非言瓜叶可食,后世解者多误。
    〔5〕《诗经通论》卷十二。
    〔6〕《诗经》言鱼字,凡用为象征者, 其义有二:一是象征爱情与婚娶,二是象征丰收。
    〔7〕《诗经解颐》。
    〔8〕《诗经通论》。
    〔9〕《诗毛氏传疏》。
    〔10〕〔11〕《闻一多全集》(一):《说鱼》。
    〔12〕苦通瓠。余冠英《诗经选》:“瓜苦,即瓜瓠”,即葫芦。
    〔13〕《郑笺》:“栗,析也……古音声栗裂同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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