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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从山那边来(下)

http://www.newdu.com 2017-10-30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下一回去“草场湖”探视时,他把那本书也带了去。那天是个星期三。他去牌桌边寻找菲奥娜,可是没有找见。
    一个女的喊住了他:“她不在这儿。她病了。”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觉得自己身份很重要,所以很激动——很为自己得意,因为认出了他,而他却对她丝毫都不了解。也许还很得意,因为她对菲奥娜的事有相当多的了解,知道菲奥娜在这儿的情况,认为没准比他这个当丈夫的知道的还要多。
    “他也不在这里,”她说。
    格兰特去找克里斯蒂。
    “其实呢,也没有什么事儿,”当他问到菲奥娜情况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只是今天想在床上赖着罢了,情绪有点不太好。”
    菲奥娜在床上坐直了身子。他进这房间为数不多的几次里都没有注意到这床原来是医院里用的那一种,是可以用曲柄摇起来的。她穿了件她自己的少女式的翻领睡袍,她脸色苍白,不像盛开的樱桃花,却更像是面糊。
    坐在轮椅里的奥布里在她床边,把轮椅推得尽量挨紧她的床。他不像平时那样随随便便穿着件敞开领子的衬衣,却是穿了件夹克,还打了领带。他那顶蛮时髦的粗花呢帽子就放在床上。看他那样子,像是刚干完一件重要的商业事务从外面回来似的。
    是去见他的律师了吗?还是他的银行家了?还是跟处理丧事的殡仪馆作了什么安排了?
    不论他处理过的是什么事情,反正他显得精疲力竭。他的脸也是灰扑扑的。
    他们都抬起头来用呆滞、充满忧伤的眼光看格兰特,当见到进来的是谁时,虽然没有感到高兴,却都松了一口气。
    不是他们预料要来的那个人。
    他们的手一直紧握着,没有松开。
    床上放着帽子。穿了夹克,打了领带。
    显然不是奥布里出去过一次的问题。并不是他去过哪里或是见过什么人的问题。而是他将要上何处去的问题。
    格兰特把书放在床上菲奥娜手空着的那一边。
    “是关于冰岛的,”他说。“我想你没准会喜欢翻翻。”
    “哦,谢谢你,”菲奥娜说。连眼睛都没往书上看。他让她的手摸到那本书。
    “冰岛,”他说。
    她说:“冰—岛。”那第一个音节还好歹显示出了一丁点儿兴趣,可是第二个就完全变得冷冰冰干巴巴的了。总之,她务须得把注意力转回到奥布里身上去,他正在从她的手中把自己那只厚厚的大手抽出去。
    “怎么的啦?”她说。“怎么的啦,心肝宝贝?”
    格兰特从未听到过她使用这样低俗的亲热口吻。
    “哦,好了,”她说。“哦,用这个吧。”说着便从她床边的纸盒里取出一大叠面巾纸。
    奥布里的问题是他竟哭起来了。连鼻涕都开始在往下流了,他非常不愿让自己出洋相,特别是在格兰特的面前。
    “好啦,好啦,”菲奥娜说。她原是打算亲自替他擦鼻涕眼泪的——如果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他是会让她这样做的。可是因为有格兰特在,他就不愿意这样了。他尽量多地抓过了一些面巾纸,胡乱地也是碰上就正好那样地在自己的脸上揩抹。
    在他忙着这样做的时候,菲奥娜把脸转向格兰特。
    “你会不会恰好跟这个单位有点关系,能说上一句话?”她悄声地说。“我见到过你跟他们谈话——”
    奥布里发出了一种表示抗议或是厌烦或是憎恶的声音。接着他的上身往前倾斜,像是要朝她身上扑过去。她赶紧挪动身子,人有一半都离开了床,想把他托住或是把他抱住。格兰特过去帮助似乎也不合适,不过,如果他认为奥布里会摔到地上去的话,他是会这样做的。
    “别哭了,”菲奥娜正在这么说。“哦,宝贝儿。别哭了。我们一定会再次相见的。我们一定得这样的。我会去看你的。你也可以来看我的嘛。”
    奥布里把脸贴在她的胸前,再次发出了表示不高兴的声音,格兰特没有合适的事情可以做,只得退出房间。
    “我真希望他太太能快些来把他接走,”克里斯蒂说。“我希望她赶紧把他接走,好让痛苦快点结束。我们很快就要开晚饭了,有他在这儿呆着,我们还能指望她咽得下去一口吗?”
    格兰特说:“我是不是应该留下来?”
    “留下来干什么呢?她并没有生病,你知道的。”
    “陪陪她嘛,”他说。
    克里斯蒂摇了摇头。
    “他们是必须按他们的方式了结掉这些事的。他们的记性一般都不怎么好。这倒也并非全是缺点呢。”
    克里斯蒂心眼还是挺好的。格兰特认识她了一段时间之后,也了解了一些她的情况。她有四个小孩。她不知道她丈夫上哪儿去了,不过认为可能是在艾伯塔吧。她最小的男孩有很严重的哮喘病,一月间有天夜里忽然发作,要不是她及时把孩子送到急诊室那肯定是活不成的。他也没有用什么不合法的毒品呀,至于他的哥哥有没有用,那她就不敢说了。
    在她看来,格兰特、菲奥娜和奥布里都算是比较幸运的了。他们的人生历程里一直没有遇到太大的劫难。如今进入老龄不得不忍受的这一切几乎都算不得什么。
    格兰特没有再回菲奥娜的房间就离开了。他注意到这天的风确实是暖和多了,鸦群聒噪得很厉害。停车场上,有个穿花格子裤子的妇女在从她汽车后备厢里将一把叠上的轮椅取出来。
     
    他驾车走着的那条街叫黑鹰巷。这一带的街道用的全是参加全国曲棍球老联赛那些队的名字。这条街在离“草地湖”不远一个小镇的边缘地带。他和菲奥娜以前常来这小镇买东西,但是除了大街之外,对镇子其他地方都不熟悉。
    这儿的房子好像都是同一时期前后建成的,可能是在三四十年前吧。宽宽的街道曲曲弯弯的,也没有专门修人行道——让人回想起在那个时代里,人们都认为有了汽车,大家便无需再走路了。格兰特和菲奥娜有些朋友在开始有了小孩时搬来住的就是这类地方。他们起先还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戏称自己是搬到“烧烤空地”来了。
    年轻的夫妻仍然在这儿安家。车库门的上方安得有让人投篮的箍圈,车道上散放着儿童三轮车。不过有些原本显然打算让一家人住的房子却降低了档次。院子里布满了车轮印痕,窗子上悬挂着隔热的锡纸,或是用褪了色的旗子挡着。
    空房出租。来住的都是年轻的男性房客——一直不结婚和失去了伴侣的单身汉。
    少量住宅看来是一直在留心维护着,状态还是不错的,里面的住户必定是房子全新时搬进来的——这些人或是没有钱买新房子,要不就是没觉得有必要搬到更好的房子里去住。灌木都已长得很茂密,色彩暗淡的塑料板铺就的小径也久经风雨,再也不用重新刷漆了。完整的篱笆或是树篱显示出这些房子里的小孩都已长大离开了,他们的父母不再觉得需要留出条通道,使各家的院子连成一片,让淘气的孩子可以东跑西窜,玩个尽兴了。
    从电话簿上查到的属于奥布里和他太太的房子就是这其中的一幢。屋前的小路铺有石板,两旁种了风信子作镶边,它们直僵僵地挺立着,仿佛是瓷器假花似的,粉红的与蓝紫色的相间杂着。
     
    菲奥娜并没有从她的忧伤中摆脱出来。开饭时她什么都不吃,虽然她假装在吃,其实是将食物藏在餐巾里。一天两次,有人给她补充喝水——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喝下去。她也起床,穿衣服,不过接下来她想做的光就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不愿作任何的锻炼,除非是克里斯蒂或是别的哪个护士,或者是格兰特在他来探视的时候,扶着她在廊子里走来走去,或是带她上外面去。
    她在春天的阳光下坐在靠近墙的一张长凳上,在轻轻地哭泣。她仍然很有礼貌——会为了自己流泪而表示抱歉,别人建议做什么事她永远也不反对,问她问题倒也回答。不过她总是哭哭啼啼的。哭泣使得她的眼睛浮肿,而且有点昏花。她的开身毛衣——也不知道这件是不是她自己的——纽扣总是没对准的。她还没有走到不梳头、不修指甲这一步,不过说不定也快了。
    克里斯蒂说她的肌肉正在萎缩,要是她再不赶紧多多锻炼,院方只得让她用助行架了。
    “不过你知道的,病人一旦用上助行架,他们就会依赖这东西,自己不再多走路了,仅仅作最最必要的移动。”
    “你必须让她尽量多走走,”她对格兰特说。“想办法鼓励她。”
    可是格兰特得不到这样的机会。菲奥娜似乎变得不喜欢他了,虽然她努力对这一点加以掩饰。也许是每回她见到他便会想起跟奥布里告别的那几分钟吧,当时她希望他能帮自己一把,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
    他寻思,现在再提他们是夫妻也已没有多少意义了。
    她不愿再穿过大厅,到基本上还是那伙人在打牌的地方去了。她也不想去电视室或是阳光起居间了。
    她说不喜欢大屏幕,那让她的眼睛发痛。鸟雀的啁啾声也让她心烦,她真想让他们隔上一些时间能把喷泉关上一阵。
    就格兰特所知,她从未对着那本介绍冰岛的书看上一眼,或是看她从家里带来的那几本书——数目其实是少得可怜。这里倒还有一间阅览室,她会过来坐坐,休息片刻,选中这里的原因可能是这里几乎不会有别的人吧,如果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她倒不反对他念给她听。他猜想这样还能使他的陪伴更容易忍受一些——这样她便可以闭上眼睛,重新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之中了。因为倘若她忘掉自己的忧伤哪怕只有一分钟,那么当她重新回来的时候,她便会遭受到更加沉重的打击的。有时候他想,她闭上眼睛,是为了隐藏一种泄露内心失望的眼光,她是不愿让他看出她有这种失望的。
    因此他就坐下来给她念一本旧小说,那是写贞洁的爱情与失而复得的财富的,没准是从某个古老的农村小学或是主日学校的图书馆里处理出来的。显然,没有人打算让阅读室的藏书能做到赶上时代的潮流,像这幢楼里的大多数别的东西那样吧。
    书皮是软软的,用的是仿丝绒这一类的材料,压印着叶子和花卉的图案,使得书本有点像是首饰盒或是巧克力盒。这样就会诱使女士们——他猜必定是女士月了——能当作宝贝似的将它们捧回家去了。
     
    院长把他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她说菲奥娜没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朝好的方向发展。
    “即使给她增加了补充营养,她的体重仍然在下降。为了她,我们正在做我们所能做的一切。”
    格兰特说他明白她们确实是尽了力了。
    “我想这一点你一定是知道的,在一楼我们是不提供延长时间的床前服务的。如果有人情况不太好,短期内我们可以特殊照顾,不过如果病人身体太弱无法走动与生活自理,我们只好考虑让她搬到楼上去了。”
    他说,他认为菲奥娜还无需那么长时间地卧床吧。
    “是的。不过如果她无法维持体力,她便会有这样的需要。目前她正处在临界线上。”
    他说,据他所知,二楼是让头脑完全不清楚的病人住的呀。
    “她这种类型也是包括在内的。”
     
    他对奥布里的妻子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见到过在停车场时她穿的是花格子套服。在她弯身钻进车身时,她夹克的下摆翻了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她的腰比较细,臀部则比较宽阔。
    今天,她没穿那套花格子衣服。而是系了棕色宽皮带的长裤和一件粉红色套头运动衣。他对腰身的印象没有错——勒紧的腰帯显示出她是有意要这样的。其实稍松一些倒可能效果会好些,因为现在腰带以上和以下都鼓得更厉害了。
    她可能比她丈夫要小个十到十二岁。她头发剪得短短的,带点波纹,染成了红色。她的眼睛是蓝色的,比菲奥娜的要浅一些,是那种缺少层次感的知更鸟蛋或是绿松石的颜色——因为稍稍有点鼓所以显得像是有点儿斜。由于用了核桃油色底子的化妆,本来就不算少的皱纹反倒像是更显眼了。不过也没准是她在佛罗里达晒日光浴的成绩。
    他说他都拿不大准该怎样介绍自己。
    “我以前常在‘草地湖’见到你的先生。我自己常去探视病人。”
    “是的,”奥布里的妻子下巴作了一个有点挑衅的动作。
    “你先生挺好的吧?”
    “挺好”那两个字是最后一瞬间变出来的。在一般情况下,他会说:“你丈夫还可以吧?”
    “他还行吧,”她说。
    “我太太和他在那儿关系处得蛮不错的。”
    “这我也略有所闻。”
    “是这样的。如果你能抽得出一分钟时间的话我想跟你谈谈。”
    “我的丈夫可没想惹你太太,倘若你要这样想的话,”她说。“他绝对没有骚扰过她。他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按照我所听说的,情况倒恰好是相反呢。”
    格兰特说:“不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来这里并不是想作什么抱怨。”
    “哦,”她说。“那就对不起了。我原来以为那是你来的目的呢。”
    她想表示歉意到这个地步也就够了。而且她语气里也没有什么抱歉的意思。听上去她还觉得挺失望和摸不清头脑的呢。
    “那你还是进来吧,”她说。“穿堂风吹着挺冷的。天气看着挺晴朗其实一点也不暖和。”
    听她的口气,就连他能进她家门也多少算是个胜利了。他压根儿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难办的。他原本料想见到的会是一个不同类型的妻子。一个急于想讨好人的家庭妇女,因为没料到会有贵客登门,还跟自己谈心腹话,因此就不免要飘飘然了。
    她带他穿过门厅进入起坐间,一边说:“我们只好在厨房里坐了,这样我才能听到奥布里有什么动静。”格兰特瞥见到正房窗上挂着两层帘子,都是蓝色的,一层很薄几乎是透明的,另一层是人造丝的,房间里有一张配套的蓝沙发和一条让人提不起精神来的灰兮兮的地毯,还有各种各样的明晃晃的镜子和小摆饰。
    菲奥娜对这种刺激人神经的帘子是说过一句话的——她说的时候是当作笑话来说,虽然受到她攻击的那些女的是满当回事儿地在用这种帘子的。菲奥娜所布置的每一个房间要突出的一点便是空疏和明亮——她见到这么多奇里奇怪的东西都塞在这么小的一个房间里肯定会吃惊的。他想不起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了。
    厨房再过去的一个房间——那该是个向阳的房间,虽然窗帘紧拉着以抵挡下午的亮光——他能听到里面有开着电视的声音。
    奥布里。菲奥娜祈求的对象就坐在几英尺之外,像是在看什么球赛。他的太太朝房间里的他看了看。她说:“你没事吧?”接着就把门关小一些。
    “你还是来上一杯咖啡吧,”她对格兰特说。
    他说:“那就谢谢了。”
    “我儿子一年前的圣诞节帮他安了体育频道,这以后没有这个我就不知道我们怎么活了。”
    厨房的操作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用具和器械——咖啡壶啦、食品磨碎机啦、磨刀器啦,还有些格兰特连叫什么名称起什么作用都说不上来。东西看上去都很新,价钱不会便宜,都像是刚拆掉包装的,要不就是每天都在擦拭的。
    他想,喜爱用具倒也是件好事。他觉得她在用的那咖啡壶就挺不错,便说他和菲奥娜一直都想买的就是这种样子的壶。其实当然是在说瞎话——菲奥娜过去喜欢过欧洲出的一种新产品,每回煮咖啡只限两杯。
    “那是他们送的,”她说。“我们的儿子跟他的太太。他们住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坎卢普斯。他们送的东西多得我们都放不下了。其实还不如把这些钱用作旅费来看我们呢。”
    格兰特很有哲理性地说:“那必定是忙于奔自己的事业吧。”
    “冬天上夏威夷去的时间他们倒抽得出。要是附近还有其他亲人,倒也罢了。可是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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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煮好了,她将咖啡倒进两只棕绿两色的陶瓷缸子里,它们是从桌上一只树形陶瓷支架锯去枝梢的一根树枝上取下来的。
    “大家都变得越来越孤独了,”格兰特说。他想此时不说就错过机会了。“倘若他们无法见到他们喜欢的人,他们肯定会觉得很悲哀的。就拿我太太菲奥娜来说吧,现在也正是这样呢。”
    “我想你说了你是常去看她的。”
    “我是去的,”他说。“但那不解决问题。”
    接下去他就大着胆子直说了,趁机提出了他之所以上这儿来要说的那个请求。她能不能考虑,让奥布里,一星期就一次,回“草地湖”去看看呢?开车去只有几英里的路,应该不会太困难吧。如果太太愿意让自己休息一天的话——格兰特说这句话之前连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听到自己在这样出主意,不免有些气馁——奥布里可以由他来送去,这事他很乐于做。他相信自己肯定对付得了。这样呢,她也可以趁便歇上一歇了。
    在他说的时候,她双唇紧闭,努动着嘴和里面的舌头,仿佛是在想辨清某种可疑的味道。她端来了牛奶让他往咖啡里加,以及一碟子的姜汁曲奇饼。
    “自己家里做的,”她把碟子放下时说道。语气里蕴含的更多的是挑衅,而不是殷勤。她自己也坐下,往她的咖啡里加牛奶并且搅动,在这个过程中没再多说一个字。
    接着她说,不行。
    “不行。我不能那样做。原因是,我不想再让他心烦意乱了。”
    “那样会让他心烦意乱吗?”格兰特认真地问道。
    “是的,会的。肯定是会的。这样做根本行不通。把他带回家又把他带回去。带回来又带回去,那会把他头都弄昏的。”
    “不过难道他会不明白那仅仅是一次探视吗?他会不明白这样的做事情方式吗?”
    “他肚子里什么都明白,你放心好了,”她这样说,仿佛他方才那样是对奥布里一个侮辱。“不过那仍然会是一次干扰和中断。而且我还得替他准备好一切,将他弄进汽车,他个子那么大,绝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容易。我得把他七弄八弄托进汽车,将他的轮椅折起来好带去,做这一切事,又是为了什么呢?一样要费那么大的劲儿,那我还不如带他上更好玩的地方去呢。”
    “不过如果我同意把活儿都包了,那还不行吗?”格兰特说,仍然保持着满怀希望和讲道理的声调。“当然啦,让你多出这么些麻烦是说不过去的。”
    “你别往这上头想了,”她断然拒绝道。“你不了解他。你控制不了他。他受不了让你来管他。费了那么多的事儿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格兰特想,他绝对不能再提菲奥娜了。
    “带他去购物中心还说得过去一些呢,”她说。“在那里他可以看看小娃娃和种种别的东西。如果那样没有让他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孙子从未见到过的话。也还可以去湖边的嘛,现在化了冰小船又可以开了,他看着是能得到些乐趣的。”
    她站起身,从水槽上方的窗台那里取下她的香烟和打火机。
    “你抽烟吗?”她说。
    他说不抽,谢谢了,虽然他不知道是不是会向他敬烟。
    “你从来都不抽?还是后来戒了?”
    “后来戒的,”他说。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想了想。
    “三十年吧。不——还要再早一些。”
    他是在开始用“艾奎依”的前后决定不再抽烟的。但是他记不清楚到底是先戒的烟呢——因为有更具吸引力的东西在等待着他——还是因为用上了这么有魅力的替代品,所以才认为大可把烟戒掉了。
    “我停止戒烟,”她说,一边把烟点上。“就是为了要作出停止戒烟的决定,如此而已。”
    没准这就是有了这么些皱纹的原因吧。曾经有人——是个女人——告诉过他,女人抽烟是会让脸上多出一组细纹来的。不过那也可能是太阳晒的,或者仅仅是她皮肤本身的关系——她脖子上的皱纹也同样明显。脖子上有皱纹,乳房却年轻、丰满甚至还往上翘。像她这样年纪的妇女身上往往存在着这样的矛盾现象。缺点和优点,基因上的幸运方面与不幸方面,全都交织在了一起。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完整地保持住她们的美,即使只能算是原先的影子,就像菲奥娜这样。
    不过没准甚至这一点也还是没有说对。他这么想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在菲奥娜年轻时就认识了她。没准必须在一个女人年轻时就认识她你才能得出这样的印象。
    也可能,奥布里当年见到菲奥娜时,他看到的是一个目中无人、嘴上也不饶人的高中女生,那双知更鸟蛋的蓝色眼睛怪招人地朝上翘着,肉感的双唇间叼着支学生不让抽的烟卷儿?
    “那么说你太太的情绪很不好?”奥布里的妻子说。“你太太的名字是什么?我忘了。”
    “是菲奥娜。”
    “菲奥娜。那么你的呢?我好像还没听你提到过嘛。”
    格兰特说:“叫格兰特。”
    她出人意料地把手从桌子对面伸了过来。
    “你好,格兰特。我叫玛丽安。”
    “现在我们都知道对方的名字了,”她说。“我也没有必要不对你直说我的想法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仍然那么急于想见到你的——见到菲奥娜。或许还不一定呢。我没问他,他也不会告诉我的。没准那也就是一阵子心血来潮罢了。不过我不倾向于送他回去,免得真的闹出什么事儿来。我担不起这个风险。我可不想让他倔脾气发得没法收拾。我不愿意他神魂颠倒,老是气鼓鼓的。就他现在这个样子,我都对付不过来了。我连半个帮手都没有。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就是这个家。”
    “你有没有考虑过——对你来说这自然是很不容易的——”格兰特说——“你有没有考虑过让他在那个地方长住?”
    他把声音越压越低,几乎成了耳语,可是她却没觉得有压低自己声音的必要。
    “没有,”她说。“我就是要让他住在家里。”
    格兰特说:“唉。你真是够善良和崇高的呀。”
    他希望“崇高”这两个字听来并没带有嘲讽的意思。反正他没想成心挖苦别人。
    “你是这样想的吗?”她说。“我的考虑里可并没包含崇高这层意思呢。”
    “不过,这样做仍然是很不容易的。”
    “是不容易。但我这样做,也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我让他在那里长住,我付不出这笔费用,除非是把房子卖掉。房子是我们确实拥有的一件东西。除了房子,我连一点点别的资产都是没有的。我的养老金要到明年才能领,到那时我能拿到他的和我的养老金,但即使这样,我也没那么多钱既能送他入院同时又保住房子。对我来说那是很重要的,我是说我的房子。”
    “房子是挺不错的,”格兰特说。
    “唉,还算凑和吧。花了我不少心血呢。没完没了地维修、保养,让它多少算个样儿吧。”
    “看得出你是下了不少功夫的。你真行。”
    “我不想失去它。”
    “那是。”
    “我絕对不打算把它丢掉。”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公司让我们变得一无所有,”她说。“我是不懂得里面的那些门道的,不过事实上他就是给他们甩出来了。完了呢,还说他欠着他们的钱,我要去查个明白,他却总是说那不干我的事。现在我想,他准是干了件顶愚蠢不过的事。可是既然不该我过问,我也懒得去管它了。你也是结过婚的。你是结了婚的人。你自然明白夫妻间是怎么一回事。就在我快理出个头绪来的时候又安排我们跟这些人一起去旅游了,这样就更加摆脱不开了。就在这次旅游时他染上了一种你听都没有听说过的病毒,陷入了昏迷。这一来倒是让他一了百了了。”
    格兰特说:“运气太坏了。”
    “我并不说他是有意让自己得病的。纯粹是巧合。他再也不会对我发火了,我也不生他的气了。生活嘛,就是这样。”
    “跟生活你是没法较劲儿的。”
    她像猫那样很讲实际地用舌头去遍舐自己的上内唇,好把曲奇饼的碎屑全都吃下去。“我说话都很像个哲学家了,是不是?在疗养院那边人家告诉我你原先是大学教授。”
    “很早以前的事了,”格兰特说。
    “我连个知识分子都算不上呢,”她说。
    “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学问。”
    “不过我这人知道下了决心就别再乱改。决心我已经下定了。房子我是不会放弃的。这就是说,我得把他留在这里而且不让他脑子里生出主意想上别处去。当初把他送进去好让我自己出国也许就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是错过这个机会我再不会有第二次了,所以就那样做了。现在我知道怎么做更好一些了。”
    她又把第二根香烟抖出来。
    “我敢说我很清楚你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她说。“你在想,世界上有些人考虑问题就会从实际利益出发。”
    “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那是你的生活嘛。”
    “那当然是的啦。”
    他想他们应该在更平和的气氛中结朿这次会见。因此他就问她,她丈夫上学时暑假期间是不是在一家五金商店打过工。
    “这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说。“我不是在本地长大的。”
     
    驾车回家时,他注意到原来布满雪和树枝清晰阴影的洼地湖如今让百合花点缀得明亮多了。它们那新鲜、像是可以吃的叶子几乎有大浅盘子那么大。花朵笔直地升起,有如蜡烛的火焰,花儿是那么的多,黄得又是那么的纯,在这个多云的日子里像是有一片光焰从地里升出来似的。菲奥娜告诉过他,这种花自身也是能产生出一些热量的。她在自己知识宝库的某个角落里搜索了一番之后,说如果你把手伸到蜷缩的花瓣深处,应该能感觉出那种热的。她说她曾经试过,不过无法确定她感觉出的那种热到底是真的还是出于她的想象。反正那种热能吸引甲虫。
    “大自然并不是仅仅为了装饰人间而傻乎乎地自我表现的呀。”
    他没有能做通奥布里的妻子玛丽安的工作。他亦曾预料他可能会失败,不过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他想到过要是遭到反对那必定是出于一个女人天生的性方面的嫉妒心——或者是她的怨恨,那是性嫉妒最不容易消逝的余波。
    他一点也没有想到她会以那样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过这次交谈倒使他不太愉快地忆起,这种思想方式他并不陌生。因为他老家那些人跟他谈话时也是这样的。他的叔叔伯伯、亲亲戚戚,甚至是他的母亲,也都是像玛丽安一样地考虑问题的。他们都相信,如果有人不这么考虑问题,那就是在跟自个儿开玩笑——他们不用食人间烟火了,或是变蠢了,因为日子过得太轻松、太有保障或是教育受得太多了。他们脱离实际了。受过教育的人、文人、像格兰特的社会主义岳父母那样的富人,都已经脱离了实际生活。原因是他们获得了一笔原本不该归他们所有的财富,或是天生就是有点傻。就格兰特的情况来说,他猜想他们深信他是两种原因都兼而有之。
    很明显,玛丽安对他的看法就是这样的。一个傻乎乎的人,满脑子枯燥无用的学问,出于侥幸,受到庇护,得以不受真实生活的损害。这人无需为保有自己的房产而担忧,可以四出漫游考虑他复杂的计划。反正是无后顾之忧,所以能梦想一套美好大气度的计划,相信那样的计划能使别人得到快乐。
    这人怎么憨头憨脑到这个地步的呢,她此刻必定是在这么想。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使他感到没有希望、恼怒,甚至于是悲哀。为什么呢?是因为他无法确定能在这人面前坚守自己的立场吗?因为他担心到头来证明看法正确的还是他们这些人吗?菲奥娜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疑虑的。她年轻时,没有人能压服她,能把她挤得往后退。她曾对他的出身与成长感兴趣,能够认识到那种严酷的思想方式的怪异。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有他们的道理的,那样的人。(他都能听到自己在跟人辩论了。是跟菲奥娜吗?)采取那样的狭窄视角还是有其长处的。大难临头时玛丽安说不定会表现得很出色。这样的人适于生存,精于觅食,不会在乎把街上死人脚上的一双皮鞋摘下来的。
    想想菲奥娜怎么总是感到郁郁不得志吧。她不像是在追求镜花水月吗。不——根本就是生活在镜花水月之中。与玛丽安亲密相处会面临不同性质的问题。那就像是往一颗荔枝咬去似的。外面那层果肉有股人工般怪怪的滋味,味道和香气都有点像是化学品,薄薄的一层肉,包住了那颗大种子、那只大果核。
     
    他原本也是可能跟她结婚的。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他也很可能会跟这类姑娘结婚的,如果他一直呆在原来出身的地方的话。她还是很具吸引力的呢,有那么出色的乳房。会不会是在调情呢。她在厨房椅子上移动屁股时那过于做作的动作,她撅起的嘴巴,有几分佯装威胁的意思——那就是小城镇一次挑逗的多少有点天真的俗气的余波了。
    她挑上奥布里的时候必定是怀着一些希望的。他很不错的相貌,他当推销员的工作,他有望爬上白领阶层的前程。她必定是相信过会有比目前这样的更为美好的人生结局的。讲求实际的人也确实常常会这样。尽管是费尽了心机,他们有求生的本能,他们却没有走得像他们合理算计过的那么远。这无疑是显得很不公平的。
    走进厨房,他第一眼瞥见的就是电话留言机上闪烁的红光。他想到了如今时时刻刻占据在他心头的那件事。菲奥娜。
    他不等脱下大衣就把按键往下一压。
    “你好。格兰特。我希望我没找错人。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星期六晚上镇上俱乐部要举办一次舞会,是专为单身者举办的,由于我是晚餐委员会的委员,我可以带上一个不用缴费的客人。因此我便想到,你会不会恰好有兴趣?有空时请给我回个电话。”
    一个妇女的声音报了一个本地区的电话。但紧接着又响起了嘟嘟声,同一个人的声音又开始说话了。
    “我刚明白过来我忘了说我是谁了。当然你没准能认出声音。我是玛丽安。我仍然不太习惯用这类机器。我要说的是,我明白你不是单身的,我也没有这个意思。我自己也不是的,不过偶尔出去兜兜也没有什么坏处。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说清楚了我的意思,我真的希望我说话的对象是你。机器里的声音像是你的。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给我打电话,如果没有,那就不必麻烦了。我只是想起指不定你希望有机会出来走走的。我是玛丽安。我想这我已经说过了吧。好了,那就再见了。”
    留言机里她的声音跟他方才在她家里听到的不太一样。在第一段留言里只是稍稍有些不同,在第二段里不同之处就多一些了。那里含有一种神经质的震颤,一种故意装出显得满不在乎的声调,显露出一种既急于想把话说完又迟疑不决不想把电话挂断的心态。
    她身上出现了某种状态。不过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如果是当时就有了,那她跟他在一起的整段时候里真能算是隐藏得十分成功了。更加可能的是,这种状态是逐渐在她身上出现的,没准是在他离开以后。倒不一定非得像是受到了震撼。仅仅是认识到他是一种可能,是个无牵无挂的男人。或者说是个几乎不会受到什么干扰的男人。是一个她不妨加以试探的男人。
    不过她在作初步试探时还是感到有些紧张的。她还是冒了些风险的。会让她自己付出多大的代价,他此刻还说不好。一般地说,一个女人易受攻击的程度总是随着年纪而增长,随着事态的发展而增长。在刚开始时你能说的仅仅是,如果现在只是出现了一条缝隙,那么以后这个裂口会变得越来越大的。
    有一点倒给了他一种满足感——这又何必否认呢——那就是引发她产生了那种感觉。在她的性格的表面上引发出了一阵微光,一阵朦胧。从她那急躁、宽阔的元音中可以听出这种微弱的吁求。
    他将鸡蛋和磨菇弄好,准备给自己做一份煎蛋卷。接着又想,何不来上一杯酒呢。
    任何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不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吗?比如说,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让她乖乖地就范,足以使她接受劝告,把奥布里送回到菲奥娜的身边去?而且不仅仅是去探视,而是长期住在那里,直到去世。那样的震颤会把他们引导往何方?引向一次大翻个儿,引向她自我保护的终结?引向菲奥娜的幸福?
    那将是一次挑战。一次挑战和一次很可肯定的业绩。同时也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向任何人夸耀的笑谈——想想看,自己的轻薄行为竟然换来了菲奥娜的幸福。
    不过他不可能真的考虑这件事。如果他这样想了,那他必须得考虑,在他把奥布里送到菲奥娜那边去了之后,自己与玛丽安又该怎么相处。那样怕是不行的吧——除非他能得到比他预期的更多的满足,从她坚实果肉的深处寻得全然无瑕的自我满足的果核。
    你是永远也不会清楚知道这样的事会发展出什么结果的。大致上可以猜到一些,不过真正的答案你是永远也说不准的。
    她现在必定是坐在自己的家里,等待着他的电话。或者并不仅仅是坐着。而是在做什么杂事好让自己不闲下来。她像是个不会让自己空下来的女人。她的家就明白显示出这样永不止歇的操劳。而且还有个奥布里呢——必须得继续像平时一样地照顾他。她可能会早早的就让他把晚饭吃了——按“草地湖”的时刻表安排他的三, 餐好, 让他早点歇息也使自己能摆脱掉照例要, 做的事情。, , (要是她去跳舞又会怎么安排他呢?是让他独自呆着还是会请个什么人来临时帮忙看一下?她会告诉他自己要上哪里去,会把陪伴去的人向他介绍吗?是不是该由陪去的那位男士来出钟点工的费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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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在格兰特买蘑菇和驾车回家的那会儿她就已经喂奥布里吃过了。她现在也许正准备让他上床了。不过这整段时间里她都会留神着电话,留神着电话声并未响起。也许她已计算过格兰特回到家里得用多少时间。大电话簿里他的地址能让她对他住在哪一带有个粗略的概念。她会计算那需要多少时间,再加上可能去买晚餐用料的时间(一个男人单独生活必须每天都去买点东西的吧)。然后还得加上他开机听可有留下的口信的时间。如果仍然还没有反应,那她就会往其他方面去想了。说不定他回到家里之前还得去办件什么事呀。要不就是在外面吃晚饭,跟什么人见次面,那样的话晚餐时间他就根本不会回家了。
    她会很晚才去睡,再打理打理厨房碗柜啦,看看电视啦,一边心里嘀咕是不是还可能有一次机会。
    他这方面又有什么可自负的呢。她最突出的一个优点就是她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她会在平素习惯的时间上床,一边想反正他看来也不像是个舞跳得可以的男人。人有点发僵,太知识分子气了。
    他坐在电话跟前,眼睛对着几本杂志,不过电话响起时他并没有拿起话筒。
    “格兰特。我是玛丽安。我方才在地下室往甩干机里放洗好的衣服,我听到有电话铃声,可是我上到一楼时打电话的那人把电话挂了,也不知道那是谁。因此我想我还是应该打个招呼说我回到上面来了。如果打电话的人是你,如果你甚至已经回到家的话。很明显,我这儿没有安留言机,所以你也没法留下口信。我只是想做到这一点。想让你知道罢了。
    “拜拜了。”
    现在的时间是十点二十五分。
    拜拜了。
    他会说他刚刚回到家。没有必要让她知道:他坐在那里,把干还是不干翻来覆去地考虑个没完。
    帐幔。那必定是她对那些蓝色窗帘的叫法——帐幔。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想到那些姜汁曲奇,都做得的溜溜圆,所以才特地说明那是自家烘烤的,还有挂在陶瓷树形支架上的陶瓷咖啡缸子。加铺了一张塑料长条垫子,他敢肯定,是用来保护门厅处的地毯的。一种近于完美的精确性和实用性——是他自己的母亲未能做到的却是钦佩不已的——这难道就是他之所以会感觉到这种诡异的刺痛和难以相信的感情吗?还是因为他喝了第一杯酒以后又多喝了两杯?
    那胡桃油似的肤色——他现在相信那是日光浴晒出来的了——她脸上的,颈部的,甚至很可能一直延伸到她乳沟深处的 ,那必定是深色的、皮肤跟皱纱丝绸似的、幽香的,而且还是热烘烘的。他在把已抄下来的电话号码往外拨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便是这一切。这些以及她那像猫一样的舌头上可以让你切实体会到的肉感。她那宝石般的眼睛。
     
    菲奥娜在她房间里,只是不在床上。她坐在窗前,穿了一条样子合时令的只是短得有些古怪的色彩鲜艳的裙子。从窗外飘进来一股盛开的丁香花薰人欲醉、温暖的香气和地面上施春肥的那种气味。
    她膝头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她说,“瞧瞧我找到的这本漂亮的书,是写冰岛的呢。你不会想到他们竟会把这样贵重的书到处乱放吧。住在这儿的人不一定都是靠得住的呀。而且我想他们把衣服全弄混了。我是从来不穿黄颜色的。”
    “菲奥娜……”他说。
    “你走开很久。咱们现在账都结清了吧?”
    “菲奥娜,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惊喜。你还记得奥布里吧?”
    她对着他瞪视了很久,仿佛吹来一阵又一的风打在她的脸上似的。风吹进了她的脸,吹进了她的头脑,把一切都撕扯成了一片片的破布。
    “人的名字我现在记不住了,”她冷冰冰地说道。
    接下去这样的表情消失了,她努力想多少再重现她一向拥有的那种带点俏皮味的优雅风度。她把书轻轻放下,站起来,举起胳臂抱住了他。从她的皮肤或许是呼吸里释放出一股淡淡的异样的气味,在他的感觉中,那像是多日未换水的剪花的枝梗的气味。
    “我见到你真高兴,”她说,一边拉拉他的耳垂。
    ,  
    “你是可以开车跑掉的,”她说。“开车一走了之,在这个世界无牵无挂,将我抛弃。抛弃掉我。把我给抛弃了。”
    他把脸埋在她的白发里,紧挨着她粉红色的头皮,她那模样小巧可爱的头颅。他说,绝不会有这样的可能的。
     
    

作者:[加拿大]艾·门罗
    

外国文学研究所  李文俊 译
    

原载《世界文学》2010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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