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往往是节外生枝的。正常轨道下没有故事,只有当异质入侵进来,正常轨道偏离之后,故事才缓缓拉开。文学可资谈起的故事想来不算很多,既有的一些故事很少能引起特别强烈的感受。然而,当其与年轻的电子媒介相遇之时,立即就被媒介震慑、俘获,文学自然就有了投降的念头,然而又有人辩解说文学欲坚壁清野、死守城垣,于是“故事”以及围绕“故事”的争论先后展开。 显然,在国内学人眼中,米勒叙述的文学“故事”(即2000年米勒北京之行的发言以及随后发表于《文学评论》的文章《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所体现的对于文学与文学研究的新理解)属于前者,文学因战败而投降,以致泱泱文学帝国被迫走向“终结”。此言一出,多少有些让中国学者不好接受,乃至震惊、恐惧、怀疑,一时间,国内学界沸沸扬扬,赫然演绎成为新世纪初年之一大景观,关于文学“故事”的学界纷争也由此揭开了序幕。 就其对文学“距离”这一要素的影响言之,电子媒介毫不客气地制造了“趋零距离”,而文学,如作者详细论证的,又以“距离”为务,所以三段论逻辑自然推出在“距离”层面上文学命运之不济。当然,对于距离,作者并未简单处理,而是将其置身于多维层面。其一,文学是一种类似于书信的传达,往来于书写与书写对象之间,由是文学之“距离”首先是物理之距离;其二,表现在语言学层面,文学话语,作为一种有别于认知话语的人类的又一重要叙事话语,它以“操演”(perfomance)为务(非“再现”),所“操演”者,距离也,即在于言对意的穿透与反穿透间来往“返回”的距离,以此作为存在与非存在、可知与不可知、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沟通的桥梁。文学陌生化手法、想象、模仿、修辞等皆为“操演”的实例。此一层面之“距离”即文学“言”(试图穿透)与“意”(不可穿透)之间、能指与所指之间的语言学“距离”。当然,此距离之产生源于认识论距离,由是,其三,是哲学的“距离”保证了文学的“距离”。哲学源于人类的形而上学冲动和解释学冲动,形而上学与解释学所操持的即是本质(即不为人决定、左右的客观性与自在性)与现象(进入了人的意识、为人所阐释、实践之对象世界)间的距离,它是对二者之间距离的思考、磨合与沟通,所以,不妨这样认为,是这种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之距离促生了哲学,也促生了文学(文学与哲学协调行动,共同实现形而上学的穿透),故而,文学之“距离”,最根本的即是这种认识论意义上主客体之间的形而上学的“距离”。电子媒介对“距离”的攻击由此也是多维度的、是逐层展开的。 就其对文学“深度”这一要素的影响言之,电子媒介义无返顾地致力于图像增殖和图像的帝国化进程,在文学内部语言与形象的天平上抑前而扬后,由是解构了与语言相对应的话语“深度”而凸显了形象的直观及由此带来的浅表化、平面感、无深度感(flatness,or depthlessness,杰姆逊语);并且,更有甚者,形象彻底脱离话语,径直走向自身的独立化运动——拟像的进程之中。这是对人类理性的富有决绝性意义的背弃,并且,在拟像的铁蹄之下,所谓“主体”,干脆连自己的无意识与欲望也拱手托付,以至于最终人类认贼作父、背离存在之本真“家园”。由此,人类所坚守的以语言为意符的话语“深度”开始登上考古学家的案头。当然,这是媒介从文学内部对于语言“深度”的解构。就其外部解构方式言之,新媒介通过改变文学所赖以存在的外部条件(如主体)而间接改变文学。简单来说,纸质文学(即语言)所对应的主体是理性的和工具的主体,是深度主体,而图像主体则是感性的和非理性的主体,是平面主体(其实,后者已经不是主体了),于是一条显而易见的逻辑是:主体既无深度,文学何谈“深度”?联系拟像主体,主体既已被景观化、去主体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就其对文学“地域性”这一要素的影响言之,电子媒介表示出对时间空间最大程度的蔑视,由此全球化,“首先是指媒介的全球化”。在作者的理解中,全球化并非通常人们所认为的只是现代性意义上的全球化,全球化作为一场历史运动有两个维度,即“作为‘现代性’的全球化”与“作为‘后现代性’的全球化”。作者认为,“只有在一个辩证的视野中它们才可能同时或统一地显现出来,……我们应该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统摄这些论争及其所折射的全球化真实意蕴。”在与汤姆林森的商榷一节中,我们看到,作者的思考再次上升到了一个新视域,试图在哲学框架下建立一个同时超越(或扬弃)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全球化概念。“全球化”,结合其后现代性理解,作者往往称之为“球域化”(glocalization),意味着大一统的全球化向多元共生、生生不息的动态全球化的转变。所以,就媒介的“解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效果而言,它创造或促生了一个球域互动的全球化事实,由此,其与文学的相遇意味着“脱域”(disembedding,吉登斯语)行为与文学之“地域性”守持之间的相遇与冲突,一个必然的结果就是“民族文学”、“世界文学”的终结和一个“全球文学”或“球域文学”的生成。
《媒介的后果——文学终结点上的批判理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2月版。 作者金惠敏,现为河南大学河南省特聘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理论室研究员,哲学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