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不淫贫贱乐:《贫富兴衰记》 简介: 无名氏作品。末本,四折一楔子。山西蒲城书生徐伯株,父亡家贫,虽有满腹诗书,却为进京赶考的盘缠犯了愁。伯株叔叔徐员外是大财主。两家经济悬殊,素未往来。但应举事大,伯株只得冒雪前去碰碰运气。徐员外正与其子金锁饮酒赏雪,盘算着此等大雪将会使多少穷人前来借债,到时必以三倍利放贷。谈笑之间,伯株前来叩门,金锁一见伯株全身褴褛,不由分说关上了大门,徐员外也对伯株不理不睬,任其在门外受冻、悲号。徐婆婆有恻隐之心,劝丈夫开门纳侄。进门后,伯株斗胆提出借钱,被徐员外一顿臭骂,连留宿一晚的要求也一并拒绝。徐婆婆瞒着丈夫放伯株进屋避寒,次日又与他衣物前去赴选。上天知徐员外为富不仁,派火德星君一把火烧了他的万贯家财,徐员外一家只好乞讨为生。伯株一举成名,授蒲州太守。他安排酒宴款待众邻。徐氏父子乞讨至此,伯株提及旧事,二人羞愧不已。徐婆婆跪地请求新官恕罪,伯株看在对己有恩的婶婶面上,不计前嫌,收留了徐氏一家。 赏析: 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亚圣宣扬了一种男子汉的理想人格和精神境界。北宋大儒程颢深服孟子学说,用文学的形式对这一格言进行了精彩的表述:“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个豁达乐观、自信洒脱、随缘自适的理想形象。此诗后世与亚圣格言齐名,一起熏陶、滋养着读书人的心灵。 明代学者吴与弼《日录》中有一则自己生活状况的记录: 晚往临仓借谷,因思旧债未还,新债又重,此生将何如也?徐又思之,须素位而行,不必计较。“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然此心极难,不敢不勉。贫贱能乐,则富贵不淫矣!贫贱富贵,乐与不淫,宜常加警束,古今几人,臻斯境也? 从这则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到吴先生刚健自强的人格,本来旧债未还,新债又添,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但生存的压力并没有夺走生命的尊严,他没有抱怨生活的不公,只是以前贤的格言警句相砥砺,还从苦难的经历中得出一个人贫贱时能够保持乐观之心,富贵之时方不至于骄奢淫逸的结论。但正如吴先生所言,“贫贱富贵,乐与不淫,宜常加警束,古今几人,臻斯境也?”纵观历史,能达到这种境界的又能有几个人呢?相反,富而无德、富而张狂、小人得志的暴发户心态却相当普遍,许多人一旦富裕便迷失了自我。 《贫富兴衰记》中的徐荣就是昧着良心赚钱、疯狂进行原始积累的早期商人的代表。其上场诗云:“富贵荣华乐有余,宽怀无虑少踌躇,放钱举债家私盛,有子何劳教读书。”在金融服务业尚不发达的时代,徐荣靠着手中的资本榨取借贷人的血汗,积累下泼天似家财。他不仅非常满意于这种为富不仁的生活而且对传统的读书入仕之路不屑一顾。也正因此,他身上所带有的商人人格与传统知识分子的士人人格的区别可谓泾渭分明。郑板桥《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云:“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作为深受民本思想教育的知识分子,自然界的些许微小的变化都会使他们担心百姓的安危与遭遇。但是商人则不同,漫天飞舞的大雪,在徐荣父子眼中是祥瑞,因为大雪可以带来无限商机——这一场大雪,“一连下上十四五日,有那等艰难人家,无柴无米,又来俺家借也,但有来借的,问他要三倍利钱才与他”。商人逐利的本性使他们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文关怀,将自己的财富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与血汗之上。这正印证了马克思的经典名言:“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商人人格对本应充满温情的血亲关系进行了颠覆。当“一领布衫,上面有一二面个疙疸,带着个破毡帽”的侄子徐伯株前来借钱时,徐荣连门都不让他进,还恶言相加,骂“这厮穷断脊筋哩”,后来好不容易开了门,听伯株是前来借钱,徐荣不但不借,还声言“从今后把这等穷亲断了”, 伯株借钱不得,只想在员外家借住一宿,可徐荣不由分说将他轰了出去。商人人格重钱,士人人格重情。情首先指亲情,因为家庭是社会的基本单位,加上古代社会家国同构的特点,家庭出现了危机,意味着整个社会出现了危机。作者隐隐感觉到商人阶层的出现对社会的稳定构成了挑战,对于这些并不服膺于儒家学说的食利者来说,如拿圣贤言语教化他们恐是无益,所以,作者只好搬出了因果报应、富贵无常、命理循环等宗教观念来说事。这种结撰手法在郑廷玉的剧中也经常出现。《看钱奴》中的贾仁,享二十年富贵,不过是替周荣祖守住家产,到头来全都物归原主,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冤家债主》中张善友两子乞僧与福僧性格截然相反,一个勤扒苦做,惜钱如命,一个挥金如土,游手好闲,而这都是前世的报应,乞僧为当年偷张善友银子的小偷投胎,而福僧则是为张善友夫人赖了银子的和尚转世。而《贫富兴衰记》因为徐荣利欲熏心、不行善积德,作者干脆安排了火德星君上场,一把火烧掉了他的家产。作者意在告诉冥顽不化的暴发户和汲汲追求财富的俗众:富贵本是天定。这一结论具有双重的教育功效:对富贵人而言,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苟若不义,必遭天谴,他们也可收敛自己的行为;对于贫苦人而言,小富由勤,大富由命,命里如此,也就认了。这样就可以从富贫两端教育受众,从而避免出现“富而骄,贫而谄”的不良心态。 剧中伯株咏雪诸曲颇佳: 【仙吕?点绛唇】四野云迷,雪花飘坠。长空内,柳絮纷飞,裁剪的鹅毛碎。 【混江龙】严凝天气,风吹雪打好伤悲。我则见渔翁罢钓,樵子寻归,正应着闭户寒儒窗下苦,归窑贫士洞中栖。似这雪买臣受冷,颜子担饥,袁安高卧,孟浩寻梅。你则看南岭云埋苏武庙,北邙雪拥李陵碑。随风乱舞,和月争辉。 …… 【那吒令】觑长空万里,布彤云甚密。望前村色辉,铺琼瑶路迷。疏林似绽梅,浅山如画帏。渔翁每钓不垂,渡口下舟横住,都潜身在草舍茅篱。 “苦寒”二字往往连用,大抵状苦必写天寒,天寒又以大雪纷飞为极致。《冻苏秦》、《渔樵记》等剧写贫士命运多舛,也多以大雪烘托。以寒状苦乃司空见惯的手法,无甚新意。但以上数曲中, “柳絮”“琼瑶”“绽梅”“画帏”等意象,又分明表示伯株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依然对周遭的景物还保持着一份艺术的观照,将茫茫雪景化为审美对象。难怪王季烈说:“曲文亦颇有俊语,洵为曲中上乘文字。”(《孤本元明杂剧》)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伯株尚有如此闲逸的心境实属难得。这种心境,是不是也部分地达到了“贫贱乐”呢? 妇德与美丽谎言:《举案齐眉》 简介: 无名氏作品。旦本,四折。汴梁扶沟孟从叔曾与故友梁公弼指腹为婚,可公弼早逝,其子梁鸿虽满腹文章,却一贫如洗。从叔遂与夫人议定,邀富豪之子张小员外、官僚之子马舍人及梁鸿赴席,让女儿孟光隔帘择婿。不想孟光矢志要嫁梁鸿,还批评父亲“不敬书生敬财主”。从叔辩不过女儿,只得招赘梁鸿,但不让二人见面。一日,孟光偷偷探望梁鸿,梁鸿责怪她珠光宝气,要她改换成布裙荆钗。孟光立即照办。从叔归来撞见,大骂孟光辱没门风,将二人逐出家门。梁鸿在富人家作佣工为生。孟光侍奉梁鸿茶饭时,总是举案齐眉,以表敬意。从叔派老妈妈打探女婿女儿近况,并嘱咐以老妈妈名义送些钱财资助女婿进京求官。张、马二公子哥前来羞辱孟光,动手动脚,孟光将二人痛骂一顿,推出家门。梁鸿归来,老妈妈托称自己有些财物,赠与梁鸿进京应举。梁一举夺魁,授扶沟县县令。张、马二人以儒生身份接待新官,梁记起前事,严加惩处。孟从叔闻知女婿归来,前来贺喜。梁鸿、孟光不肯相认,亏得老妈妈道破原委,二人才认了亲人。 赏析: 清代作家洪升曾作杂剧《四婵娟》,每折写一个古代才女的故事,共四折。其中第三篇为《李易安斗茗话幽情》,写李清照、赵明诚二人,一日闲坐,历数古来夫妻,为闺房生色。他们将天下夫妻共分为五类:美满夫妻,以弄玉与箫史、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梁鸿与孟光为代表;恩爱夫妻,以沈东美、高柔、荀奉倩为代表;生死夫妻,以倩女、贾云毕、玉箫、桃花女为代表;离合夫妻,以刘无双、乐昌公主为代表;不成夫妻,以李益与霍小玉、朱淑真、张生与莺莺为代表。很明显,作者所分的五类夫妻,其幸福指数呈不断递减的趋势,第一类美满夫妻当是后世夫妻的楷模,是人们所仿效的对象或者生活中所追求的一种理想。 人们常说,一个男人最终能取得多大成就取决于他娶一个怎样的妻子。此话虽失之极端,但从另一侧面反映出男性的无奈,在一个需要男人顶天立地的社会里,生存的压力与激烈的竞争已经让人身心俱疲,他们需要有一个温暖的港湾,需要有善解人意贤内助的默默支持。因此,古往今来,善良与贤惠成为对一个女子的最高赞赏。男性若娶此等女子,夫唱妇随、相敬如宾,足以为后人垂范。而“妒”“悍”“泼”对于妇女而言,则是令人难以容忍的劣行,盖因为妒悍之妻特多的缘故。套用明人谢肇淛《五杂俎》中的一句话,“美姝世不一遇,而妒妇比屋可封,此亦君子少,小人多之数也。” 洪迈《容斋随笔》载东坡戏诗一首:“龙邱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此诗中的龙邱居士是指他的朋友陈季常,河东狮指其妻柳氏。柳氏性悍而妒,季常宴客时,如有歌女在座,她就用棍杖在隔壁用力敲打,大声叫嚷,闹得不可开交,客人们也只得被逼散去。东坡乃做诗嘲笑季常,河东狮也成为泼妇的代名词。东坡为一介文士,仅能运用其书写的权利,用语言对妒妇略加讥刺。身为皇上的朱元璋对妒妇就绝不会这么客气了。据明朝王文禄《龙兴慈记》记载,朱元璋的爱将常遇春虽是一位纵横沙场的勇士,但在家中却是妻管严。洪武皇帝看常遇春无子嗣,赏了宫女给他传续香火,却被常的夫人砍掉了双手。朱元璋得知后,偷偷派人杀了其妻,还做成“妒妇汤”骗常遇春喝了下去,又将“悍妇之肉”分与众位大臣。这个故事听上去非常血腥,但朱元璋对悍妇的愤怒也非常明显,大概朱元璋希望天下妇人都能像马皇后那样做优秀的贤内助吧。 元杂剧似乎想告诉我们这样一个道理:如果婚姻对于女性是一种投资行为的话,那么穷困的书生总是希望女性是一个眼光深远的长线投资者,而不是目光短浅的短线投机分子。如果是坚定的长线投资者,苏秦的妻子就不会对仕途受挫的丈夫报以冷遇和白眼,朱买臣的妻子也不会拼死拼活要离他而去。孟光就是元杂剧中不多的长线投资者,她在财主、官僚与穷秀才三者之间选择了最不被人看好的书生,而且做到无怨无悔,最终取得了不错的收益。 但这种收益只是想象中的收益,如果翻开历史,就可发现剧作既有忠于历史的部分,但出于主观想象的部分也不少。杂剧中的两个细节是基本取诸史实的,一是梁鸿要孟光穿布衣荆钗,二是举案齐眉,这都见于《后汉书?梁鸿传》。但作者却并不满足于做一个历史典故的讲述人与传播者,而是将自己的一腔希冀与悲愤寄寓其中,充分运用艺术加工,对史实加以修改,于是将一个本意讲贫贱夫妻互相厮守、白头到老的典实,改编成一个极具浪漫传奇色彩的故事。相比史实,杂剧至少作了两处大的改动:一是给孟光择婿笼上了一层美丽光环。《后汉书?梁鸿传》载:“孟氏有女,状肥丑而黑,力举石臼,择对不嫁,至年三十”,孟光根本就是一位相貌丑陋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杂剧前面部分虽没有直写其面貌特征,但富家子弟、官僚子弟对其垂涎,也暗示其长相不俗,第四折终于点出其云锦花枝之貌。杂剧最终落入了佳人配才子的窠臼,这大约也可看成书生内心深处潜藏的红粉佳人情结的外化吧。二是历史上的梁鸿终身未仕,一身襟抱未曾开。唐朝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就有“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之句,后世文人常引此句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苦闷。梁鸿终身布衣,以隐士知名于当时。但杂剧却要写他中了状元,授扶沟县县令,而且还节外生枝地写他的岳丈暗中赠金才使得他能顺利抵达京都应举。这两处改动,将残酷无情的现实变成了七色的彩虹。孟光仅是貌陋而贤,杂剧将她写成美貌与德行并重,梁鸿一辈子不曾为官,杂剧中却成了历史上天之骄子的状元郎,一对贫贱夫妻最终被想象成夫贵妻荣。文艺是对得不到东西的一种补偿,如果这句话不错的话,此种构思正体现了作者的情感宣泄,也实现了一定的心理补偿。 作者也许只是在对苦闷的人生进行了补偿式的幻想,却不知不觉地加入到了谎言大军的合唱队中,这支谎言大军由作家们组成,他们总是一遍遍地构筑“落难公子中状元”的美丽童话,却根本不顾及数千年来状元数量十分有限这一现实,而观众们也乐于倾听这些美丽而善意的谎言,也许他们在这些动听的谎言中也获得了某种补偿吧。 原载:《名作欣赏·文学鉴赏》2008、1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