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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曾经有过一次质的飞跃，在作家作品、文学史时段和文体流派等研究领域都取得了辉煌的成果。如何在辉煌之后将古代文学研究再向纵深推进，取得更大的突破，就成了本世纪学界正在思考的问题。如果说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古代文学史研究的繁荣和丰收主要得益于思想观念的解放、大作家生平行事的深入考据和重要作家文集的精细整理出版等诸多因素，那么今天则更应完善研究方法、拓宽研究视野。具体而言，首先要全面借鉴吸收世界各国文学史研究的诸多方法理论，这样既可以从各个角度、各个层次对中国古代作家作品进行卓有成效的多样性研究，又可以将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置于世界学术之林，在更高的层次上与世界文学研究界对话。其次，还要扬弃几十年来习惯用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文学”观念对中国古代文学史所进行的削足适履的研究方式，应该用历史的、嬗变的“文学”观念来考察分析中国古代各个时期的文坛面貌和创作成就，尽量恢复和呈现出具有中国特色的、真正符合当时观念的“文学”的发展史。同时还要将研究对象——现存的古代文学典籍进行更为全面的搜集、整理，充分占有和掌握研究材料。到目前为止，学界已经整理出版的还多是一些重要作家的集子，对通代、断代文学作品的整体把握也还多依赖于近人甚至清人汇编的大型文学总集，宋代以前中小作家的别集则关注和整理得不够，元明清时期尤其是清代中后期则还有大量重要作家的文集没有新的校注本，这不仅限制了我们所掌握的研究材料的数量，更影响了文学史研究的系统性和立论的可靠性。所以，尽量占有和深人研读历代作家作品，就成了我们推进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的一个重要基础。而要通盘了解历朝历代作家文集的流传和现存情况，首先就要翻检具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性质的书目提要。清人王鸣盛曾在《十七史商榷》中指出：“目录之学，学中第一紧要事，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近人余嘉锡亦云：“治学之士，无不先窥目录以为津逮，较其他学术，尤为重要。”近现代学者在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时除了会根据自己的学术兴趣和研究课题查找相关专门书录，翻得最多的恐怕还是清代官修的《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提要。《四库全书总目》虽然著录书籍数量多、提要水平高，但是成书已几百年，自然不能反映很多典籍后来的流传和保存情况，更何况因当时编纂者所受历史条件和观念的束缚，漏收和有意不收盼作家集子也不在少数。而新近出版的傅璇琮主编的《中国古代诗文名著提要》五卷本。则在很多方面弥补了《四库全书总目》集部的历史缺憾，为我们提供了一部内容丰富、考述精审且更为切实可用的古代文学研究目录学巨著。粗读之后，我发现该套著作具有以下几个显著的学术特点： 首先，《中国古代诗文名著提要》(下文简称《名著提要》)规模宏大，收录中国古代诗文著作的数量大大超过了《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和现当代同类著作。《四库全书》集部收先秦至清初各类文集和诗文评一千三百五十二种，堪称古代文学典籍之渊薮。近年所出诸多中国古代诗文典籍叙录和提要类著作也少有超过千种的。《名著提要》起自西汉，迄于清末，分“汉至唐卷”、“宋代卷”、“金元卷”、“明清卷”和“诗文评卷”五卷，共著录历代别集、诗文评著作近两千种。分卷而论，《四库全书》集部收汉至唐五代诗文集一百零九种，加上存目三十一种，合计一百四十种，而《名著提要》“汉至唐卷”则选录诗文集三百六十多种，比《四库全书总目》增加了两倍多。《四库全书》集部收宋人诗文别集三百九十七种，《名著提要》“宋代卷”共著录宋人别集三百零五种，数量虽不及，但也包括了几乎所有重要的宋人别集，历来公认的成就突出的宋代一二流作家自然都著录了，就连一些著名理学家的集子，虽然文学成就不大，但因其具有学术价值，也予收录了。《四库全书总目》著录金人文集五种、元人文集一百六十九种，《名著提要》“金元卷”则著录金元时期作家别集一百八十八种，比《四库全书》新增十七种，其中有四库馆臣以为佚而实存者，如邵亨贞《蚁术诗选》八卷、《蚁术词选》四卷，有当时已佚而后人或今人辑录者，如元明善《清河集》、卢挚《卢疏斋集》等，还有一些有价值、有影响的注本，更为全面反映了金兀时期诗、文、词、赋的创作面貌。《名著提要》“明清卷”从浩如烟海的明清诗文别集中选取最为重要者五百一十六种，其中明代一百六十种，清代三百五十六种，从数量上远远超出《四库全书总目》。尤其是清代部分，《四库全书》限于成书年代，所录乾隆以前诗文别集不到四十种，《名著提要》所录清人别集则是《四库全书》的十倍，如果再加上每条提要中所介绍的该作家的其他别集，则全卷实际所录明清别集的数量则更大。《四库全书总目》集部著录诗文评类一百四十九种(含存目八十五种)，《名著提要》“诗文评卷”从现存一千多种诗文评著作中精选了较为知名或较有影响者六百七十种，数倍于《四库全书》所录，更全面反映了中国古代“诗文评”著作的繁荣景象。 其次，《名著提要》在著录诗文著作的种类和版本方面也有超越《四库全书》之处。清人张之洞曾经说过：“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易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名著提要》除选取文学史上具有一定地位和影响的作家本身的著作，还增收了不少学术价值较高、有历史意义的后人校注本。如《四库全书》收陶渊明集仅一种，且非注本，《名著提要》则收录有宋元明清时期较有影响的陶集注本、评本七种，基本勾勒出陶集在后世的传播轨迹和后人的研究过程。《四库全书》所收唐代名家别集注本有李白集两种，杜甫集五种，韩愈集六种，李商隐集三种；《名著提要》则收录了李白集七种，杜甫集二十二种，韩愈集十一种，李商隐集十八种，都有助于我们考察这些大家在后世被接受的情况。在版本方面，《名著提要》所录亦有优于《四库全书》之处。如元人刘壎别集，《四库全书》所收为《水云村稿》十五卷一种，系《水云村泯稿》二十卷附录二卷之残帙，而当时实有另一版本系统《水云村泯稿》三十八卷全帙存世，馆臣未见，《名著提要》“金元卷”除详细考述了《水云村泯稿》三十八卷本的流传和现存情况，还著录了清人刘凝笺注的《水云村吟稿笺注》十一卷。再如元人宋无《翠寒集》，《四库全书》所收为汲古阁本一卷，而传世者实有明刻三卷本，近人傅增湘在两本对校后认为后者版本更善，《名著提要》则择善而录，合弃了《四库全书》本。至于长期湮没无闻直至晚近才重现于世的各种诗文著作的珍贵版本，《名著提要》则增录得更多。如唐人王绩文集，自唐至宋，吕才编《王无功文集》五卷本和陆淳删节《东皋子集略》二卷本，都一直并行于世。元明以来，《王绩集》五卷本即不见著录，覆刊本也极为少见，而钞本多为删节本，且多为三卷。这些三卷本，无论覆刻或传钞，实际上都源自陆淳的删节本。《四库全书》所收即为崇祯时刊三卷本。20世纪80年代，新发现了《王无功文集》五卷本的两种钞本，篇幅均比通行的四库本多出近一 倍，诗比明刊本多六十余首，文赋多二十五篇。《名著提要》此次就著录了《王无功文集》五卷本，且指出经韩理洲整理的《王无功文集(五卷本会校)》是目前最为完备的本子。再如唐代诗人王梵志的作品，历代虽有少量流传，但诗集长期不传。清编《全唐诗》视为偈颂而不取，《四库全书》亦未收，20世纪初发现的敦煌遗书中则有王梵志诗写本三十余种，《名著提要》则将学界新近诸多整理本都介绍了。在诗文评著作方面，《名著提要》除了收录了中土久已失传的日本写本唐杜正伦《文笔要决》一卷、四库馆臣视为伪书然日僧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曾征引过的王昌龄《诗格》，更准确反映了唐代流行的诗法诗格类著作的历史面貌，还选录不少明清时期记载地方诗歌创作、评述女性诗风的诗话著作，充分显示出明清时期诗文评著作的丰富多彩，也为我们研究一些前人很少关注的地方诗人群体、诗歌创作与地域文化之关系、中国古代女性文学发展史、女性文学批评史等问题提供了线索和材料。
尤其应该指出的是，《名著提要》对所录典籍的考述、评议，吸收了我国古代文学典籍整理和研究领域的最新成果，显示出很强的学术性和权威性。 该书提要大致包括著者(或编纂者、校注者)简历、内容要旨，以及学术价值和版本流传情况。提要在著者生平、内容评述和版本鉴别等诸方面都有不少创获和新见。有些典籍的著者正史无传，提要撰写者广搜其他相关史书，加以缕述。如宋《浮沚集》著者周行己，《宋史》无传，提要撰者祝尚书就详引《伊洛渊源录》、《直斋书录解题》、《宋元学案》、《宋史翼》及明弘治《温州府志》等书，考辨其生平行迹。又如《海浮山堂辑稿》作者明冯惟敏。《明史》亦无传，提要撰者陈国安指出其生平可见《大泌山房集》卷六十五《冯氏家传》、《山东通志》卷一六三、近人郑骞撰《冯惟敏及其著述》、今人曹立会撰《冯惟敏年谱》，资料翔实。有的提要还补正了著者名字的缺误，如宋《诗评》著者，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为“桂林僧淳撰”，于“淳”字前空格，自注云“原缺”，明胡震亨《唐音癸签》著录为“德淳”，提要撰者张伯伟引宋惠洪《冷斋夜话》等资料考出应作“景淳”，为北宋仁宗至神宗时桂林僧人。被傅璇琮先生誉为“《诗评》著者之唯一确考”。有些作家文集在编纂和版刻过程中存在不少问题，提要撰写者也能就其内容之真伪、版刻之时地进行考辨，纠正了学界一些相沿已久的讹误。如唐人殷尧藩集，明胡震亨《唐音癸签》著录诗八十七首，提要撰写者陶敏详加考索，认为其中混杂不少其他人的作品。南宋曹彦约《昌谷集》后佚，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二十二卷，祝尚书则指出《四库全书》本辑录的《偶成》七言绝句二十一首，实为另一宋人杨简所作。又如明胡震亨批注《杜诗通》三十卷，20世纪上半叶洪业《杜诗引得》序中谓此书为明万历或天启、崇祯年间江南刻本，后来当代学者马同俨、姜炳炘《杜诗版本目录》以为明末刊本，周采泉《杜集书录》也认为是明万历以后刻，提要撰者杨广才据《杜诗通》所载胡夏客识语，考出此书在胡震亨生前未及刻印，至清顺治七年始由朱茂时首次刊行。又，20世纪初柯愈春编《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谓袁枚诗集最早刻本为《随园诗草》八卷，系边连宝辑，乾隆四十年(1775)刻，首都图书馆藏。提要撰者董俊珏指出，这实在是一个误会，《随园诗草》乃边氏诗集，与袁枚了无干涉。 而如此众多学术新成果的取得，又主要得益于《名著提要》强大的专业编纂阵容。总主编傅璇琮是当代著名的文史研究大家，在文史考据和古籍整理方面建树丰硕，他所构筑的全书体系、拟定的撰写体例、邀请的编纂者都为编撰工作打下了很高的学术基础。该书编纂者无论是分卷主编还是主要撰稿人，多属当今古代文史研究界的名家、大家。如“汉唐五代卷”主编郁贤皓早就以唐代刺史考据成果享誉学界，同时还是李白研究专家，他除了担任分卷主编，还亲自撰写了七种李白集及其评注本的提要，融汇了他多年对李白集版本研究的心得，其对清代藏书家误认为“宋咸淳本《李翰林集》”的明翻三十卷本的考辨，反响较大。“宋代卷”主编祝尚书参加过《全宋文》的编纂，整理过多种古代作家文集，前几年又接连出版了《宋人总集叙录》、《宋人别集叙录》，此卷由他独立编纂，所写提要对《四库总目提要》多有纠误，也体现了当今宋集整理的较高水平。“金元卷”主编查洪德也是一直从事元代文学研究和古籍整理的专家，他在提要中指出了不少四库辑本元人文集中存在的删削、误收、漏收现象，为我们更好地利用元人文集提供了帮助。“明清卷”主编马亚中是清诗研究大家钱仲联的高足，他在对汗牛充栋的明清文集的精心遴选和严谨考述中，体现了他近年来对明清文学史研究的学术思考和追求。“诗文评卷”主编刘德重从事诗话研究多年，出版有《诗话概说》等专著，现为国际东方诗话学会副会长。另外，重要条目撰稿人也多为研治有年、造诣颇深的名家、专家担任。如王运熙撰《文心雕龙》提要，陈伯海撰《沧浪诗话》提要，刘学锴撰李商隐集提要，陈铁民撰王维、岑参等集提要，吴企明撰李贺、王建等集提要，陶敏撰宋之问、沈俭期、韦应物等集提要，王学泰、张忠纲撰杜甫诸集提要，都代表了学界的最高水平。参加撰写提要的中青年学科带头人和学术中坚则更多，如陈尚君、张伯伟、蒋寅、吴在庆、罗时进、徐俊、胡可先、张寅彭、詹杭伦等。本书可以说是古代文史研究界老中青专家多年治学心得和最新研究成果的集成，达到了21世纪古代诗文集整理的学术新高度。 总之，我认为该书大大拓宽了古代文学研究者的学术视野，蕴含了不少新的学术增长点和学术启示，是可以推进21世纪古代文学研究向纵深发展的一项大型基础工程。 原载：《文学评论》2010/0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