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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有缘，曾与金志仁教授共事，执鞭通大，研究上多有沟通，彼此视为学术知音。金先生年事渐高，退休在家而潜心诗学，平日偶尔遇见，也多学术切磋。 今先生有《海萤轩诗词曲稿》即将付梓，承情先生奉惠书稿，而有先睹之快。然出我意外者，金先生诚邀我为序。深知金先生之真笃，后学不忍坏其兴致而负其美意，恭敬不如从命，权当读后矣。 金先生少攻诗书，早植慧因，曾负笈南大，师从名师，冶铸镆釾。尽其平生之所有智能，旁搜远绍，触类旁通，溯其源而广其流，力探诗学之精微。先生晚年尤好吟诗词，多有妙品，酽酽而有唐宋之韵意。 诗品如人品，金先生为人谨重，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出言吐语，多面带微笑，真可谓谦谦君子的风范。其诗词取法高古，中规中矩，堂堂正正，平整雅逸，坚守传统的淳正和朴雅。金先生长年沉醉于唐宋之风，形成了他诗词坚守传统、平和典雅的美学趣尚。 金先生《海萤轩诗词曲稿》一集，分诗、词、曲和古诗四个部分。虽约近百首，然体式题材富赡。金先生诗词的取材有两大方面，其一为花卉草木，其二乃世情人事。其笔下花卉如迎春花、君子兰、文竹、荷花、石榴花、紫荆、锦葵、萱草、牡丹、六月雪、兰花、腊梅、太阳花、玉兰花、桂花、绣球花、水仙花、杜鹃花、山茶花、菊花、桃花、槐花、紫芍药、枇杷树、竹、柳等，几乎囊括了常见的所有花草，吟咏最多的是荷花，他笔下的众多花卉，均寄托了人的品格，写法是传统的托物言志的比兴一路。《桂花》：“自有金银色，难敌桃李霞。常居绿叶下，香郁始知花。”《春梅》：“虽艳无俗态，冷香可证之。常见风摆柳，自幸无曲枝。”《兰花》：“树得两三箭，满盆皆瘦生。但能芳馨远，不再论丰神。”《君子兰》：“雍容华贵出天然，叶叶端庄色更妍。禀赋原自芝兰族，百花千卉宜君先。”这些作品缘情言志，有感而发，借比兴而曲显其情，曲达其意，往往言此而意彼。金先生近取身边物事，也有源自新闻报道的。虽然其性格决定了他深居简出，社会接触面不宽，但其耳聪目明，嗅觉灵敏，其集中《九八年特大洪水有感》、《卖姜行》等作品，“近譬诸物，近取诸人，而诗道成焉”，诗人深忧悯患，关怀急切，作品凝练含蓄，内涵厚重，属于“有境界则自成高格”（王国维语）的篇目。 志仁教授，读书万卷，积学酌理，又因操千曲而观千剑，眼高手快，取精用宏，信手拈来而左右逢源。黄庭坚《答洪驹父书》云：“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金先生追求笔笔有来历、字字有根的写法，仿佛于江西诗派的点铁成金。且多艺术自信，首首作精品来做，力争不愧古人。故而，“新诗改罢自长吟”，有典雅畅达之趣，无佶屈聱牙之涩。 金先生诗词曲，各具形式，各具特色。一般而言，其诗境界豁朗宽阔，其词绵长含蓄，其曲自然坦率。比较而言，笔者最喜欢他的词，绝句次之，五古又次之，七律似乎拘谨了点。 词与音乐有特别密切的关系，词的声律和章法、句法也格外细密，适合辗转反侧，逐层铺陈。张惠言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 王国维也认为：“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词是最适合传达一种幽隐深微的情感的，也因此具有五七言诗所不可能达到的表达效果。金先生最擅词，与其精通乐曲有关，他有过在昆曲院编剧工作的经历。词曲的那种浅斟低唱的抒情形态，一板三眼，一唱三叹，似乎最适合金先生把玩和把握，他的《最高楼·咏菊》、《绛都春·咏山茶》、《霜花腴·冬天的绿叶》等，姿态横生，随物赋形，曲折感情，且能化实为虚，显得自然空灵，真个是声情并茂且寄味淡泊。他的《兰陵王·咏菊》，长于铺叙，按情事发生、发展的时空顺序来组织结构，晓畅而明白，且倒插曲叙，错综结合，将过去、现在、未来的时空场景交错叠映，描写、抒情、议论一体，菊与我浑然无间。此词似乎以议论为主，而并无理过其辞之虞，“难得，此高节。能恶境苦争，实属不易，又何责松柏难匹。愿青帝常驻，四时温热，丽日当空，风亦消，雨亦匿。”比较阐说，议论风生，诚见其高怀远瞩，旷达从容，率真神情，书生意气，而一无绮罗香泽之态。 诗词以意为先。刘勰云：“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文心雕龙·情采》）。诗因人之情动而辞发，而意志高下，乃诗词优劣的最主要标尺。金先生秉承传统的“有意而为”的文艺思想，坚持“言必中当世之过”的创作态度，文前所引如《九八年特大洪水有感》、《卖姜行》诗即可见，也体现了民族诗歌传统中最具本质特性的忧患范式和忧郁诗美的趣味。 志仁者，矢志于仁也。仁者爱人，我最欣赏的是金先生的爱人之心，其恻隐之心贯穿诗词之始终，他的古诗《悲子鸡双息图》是表现其悯情的代表作。此诗开篇便云：“诗圣杜工部，仁心处见之”。明显标出此诗受杜甫《缚鸡行》启发而作。此诗六十行，主要是写恻隐鸡心的心理活动。家眷购得两子鸡，准备第二天宰杀待客，先安排二子鸡安息在台阶旁。夜深人静时，诗人起观子鸡，“相偎复相依”，煞是可爱，然而，“恬然入梦”的子鸡，根本不能觉察明天即被“油煎复汤熬”。“余观鸡眠图，悲生余心里”，诗人在心底里深深呼喊道：这些子鸡呀，你们何以能够“安然无虞”啊？“汝可知利刃”？诗又联想到曹植《野田黄雀行》里少年救黄雀的故事。最后，诗人慨然大叹：“余因念释迦，缘何避荤鲜。总为怜生灵，悲慈生大贤。物物常冲克，皆为自繁衍。内残复外残，不当然却然。当然忍心然，圣者泪泫然。造化有偏宠，人类得尊先。外物为我役，大千任安排。若能得繁昌，又不生伤害。不仅及自身，还及生物界。不当负造化，此日应能来。” 每个人的内心中都有诗，诗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情愫，是诗人精神得以升腾的结晶体。金先生慈悲为怀，肃然思考，发人深省。窃以为，为人处事，当以德性居首，乃天地之心，乃诗人之心也。道德之精微，天人之相与，诗歌是人类思想和情感的美妙产物，诗之心当建筑于德性之上也。 孟子听其言而观其人的论诗之诀，以人譬诗。文学乃人学也，一人之诗集，乃一人之心路历程。金先生有诗云：“历阅忧与患，仍保稚子心”（《自题照片行年五十》）。养心以德，养情以仁，易去浮暴之气，易成恬静之性。而恬静之性成，则诗词得运神行气之妙，血脉贯而气机通也。刘勰亦云：“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文心雕龙·知音》）。金先生师古而不泥古，平和典雅之风一直影响着他的审美取向，以做人之道而求其质，吸收各派之所长，去粗取精，其作品力求藏精辟于天然，纳灵秀于朴拙，稳而不俗、放而不淫，老而不枯、瘦而不瘪，其体势、风格出以自家的面目，形成了清新简淡、平实朴雅的鲜明个性。 嗟乎！诗笔有君子之德、哲人之智、诗人之魂者，难矣！笔者发此感慨，与金教授志仁先生共勉也！ 己丑初冬于三养斋 [原载]中华诗词出版社2010年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