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描写“士子狎优”为主要内容的《品花宝鉴》,最早刊于清道光己酉年( 公元 1849) 。该书又名《怡情佚史》《群花宝鉴》《燕京许花录》《都市新谈》,共六十回。小说袭用才子佳人的叙事模式,以青年公子梅子玉和男伶杜琴言相识相恋为叙事主线,追忆了乾隆以来京师梨园界的众生百态。作者在小说中着力刻画的十位“出淤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 ( 第一回) 的男性优伶形象。 譬如时花美玉,皎月纤云,奇书名画,一切极美的玩好,是无人不好的,往往不能聚在一处,得了一样已足快心。只有相公,好如时花,却非草木。如美玉,不假铅粉。如皎月纤云,却又可接可玩。如奇书名画,却又能语而能言。如极精极美的玩好,却又有千娇百媚的变态出来。失一相公,得古今之美物,不足为奇。得一相公,失古今之美物,不必介意。 ( 第十二回) 这段对美优的品评出自小说第二男主角才子田春航之口,其论调大约能够代表一般文人名士对所谓理想伶人的审美要求。小说似乎是竭力要将士人狎优描述成为一种充满诗情画意的审美活动,因此这些为士人们所钟爱的男性优伶就完全被美化了。从外表上看,他们都有着如“时花美玉” “皎月纤云”般的美丽: 苏蕙芳“秋水为神,琼花作骨”; 袁宝珠“艳夺明霞,朗涵仙露”,而小说的第一“女主角”杜琴言则更“是天上神仙,人间绝色,以玉为骨,以月为魄,以花为情,以珠光宝气为精神”。这些身为男性的伶人表现出如此婀娜多姿的女性化美丽,甚至他们的言行举止都浸淫着女性特有的顾盼多情: ( 苏蕙芳) 心里着实感激春航,不免流波低盼,粉靥娇融 …… ( 小说第十三回) 春航看镜中的蕙芳,正如莲花解语,秋水无尘,便略点一点头,回转脸来,却好碰着蕙芳的脸。蕙芳把脸一侧,起了半边红晕。( 第十四回) 子玉正在半睡,叫了两声,似应似不应的。琴言便走近床边,就坐在床沿之上,举目细细看时,只见子玉面色黄瘦,憔悴了许多。琴言凑近枕边,低低地叫了一声,不觉泪如泉涌,滴了子玉一脸。( 第二十九回) 这些描写着实令初读者感到诧异,但是如果翻看清代各种文人笔记中对男旦的记载,你就不得不承认小说所描摹的女性化名伶形象有其真实的一面。 《燕兰小谱》赞乾旦姚兰官、金兰官: 纤腰仄步,细歌寒肩,望之绝似柔美女郎。清姿瘦骨,腻理柔容,如俟城隅之静女。[1] 《扬州画舫录》载几位男伶: 王四喜以色见长,每一出场则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小旦杨二观,上海人,美姿容。上海产水蜜桃,时人以比其貌,呼之为水蜜桃。马大保,色艺无双,有娇鸟依人最可怜之致。李文益,风姿绰约。郝天秀,柔美动人。[2] 《清稗类钞》记名伶王蕊仙、夏天喜: 王蕊仙与夏天喜美艳相匹,蕊仙固是好女,天喜则近荡姬矣。苏长公谓食河豚值得一死,萝摩庵老人谓天喜倘是女子,为我做妾,亦值得一死。或赠以楹帖曰: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3] 从清代士人对伶人的品评来看,南方的伶旦以温柔秀美而备受青睐,其中又以来自姑苏者为上。《品花宝鉴》中的伶旦就大半来自姑苏,余则皆出于扬州。男旦的美貌除了有 “天生丽质”的因素外,还需经过一番后天的改造。男童鬻入乐籍后,一般都要接受严酷的训练以培养出女性特有的白皙和柔弱来。《侧帽馀谈》载: 凡新进一伶,静闭密室,令恒饥。旋以粗粝和草头相饷,不设油盐,格难下咽。如是半月,黝黑渐退,转而黄,旋用鹅油香胰勤加洗擦。又如是月余,面首转白,且加润焉。[4] 《清稗类钞·优伶类》则说: 盖幼童皆买自他方,而苏、杭、皖、鄂为最。择五官端正者,令其学语、学步、学视。晨兴以淡肉汁盥面,饮以蛋清汤,肴馔亦极浓粹。夜则敷药遍体,惟留手足不涂,云泄火毒。三四月后,婉娈如好女。回眸一顾,百媚横生。[5] 为使外观更加女性化,有的男伶甚至还要缠足。张际亮《金台残泪记》载: 京伶装小脚,巧绝天下。谱( 《燕兰小谱》) 云始于魏三。[6] 《燕兰小谱》中记载: 自魏三擅名之后,无不以小脚登场,足挑目动,且闻其媚人之状,若晋侯之梦与楚子抟也。[1] 《燕兰小谱》亦称京师保和部有苏伶沈富官“仪容姣好,缠足如女子”。 形似之后还须神似,因此又常授少年男伶以媚人之举止。《怀芳记》录: 都中歌伶之教子弟,雅步媚行,绰有矩度,掉头掷眼,各具精神。[7] 男旦在舞台上扮演女性以惟妙惟肖为上,想要达到这一境界还需要从内心深处忘记自己男性身份的存在。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曾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丁卯同年某御史,尝问所昵伶人曰: 尔辈多矣,尔独擅胜场,何也? 曰: 吾曹以其身为女,必并化其心为女,而后柔情媚态,见者意消。如男心有一线犹存,则必有一线不似女子,乌能争娥眉曼睩之宠哉? 若夫登场演剧,为贞女则正其心,虽笑谑亦不失其贞; 为淫女则荡其心,虽庄坐亦不掩其淫; 为贵女则尊重其心,虽微服而贵气存; 为贱女则敛抑其心,虽盛装而贱态在; 为贤女则柔婉其心,虽怒甚无遽色; 为悍女则拗戾其心,虽理诎无巽词。其他喜怒哀乐,恩怨爱憎,一一设身处地,不以为戏而以为真,人视之竟如真矣。他人行女事而不能存女心,作种种女状而不能有种种女心,此我所以独擅场也。[8] 可想而知,严酷的女性化训练和长期“化心为女”的舞台生活必然使男性伶人的身心产生微妙的变化,女性化的行为举止也随之渗透到他们的日常生活。男性在服饰、一般兴趣,动作姿态和情绪上,多少自以为是女性,这就是典型的 “性美戾换”现象 ① 。《品花宝鉴》中的名伶就都多少带有一点“性美戾换”的特征。小说中的杜琴言在梦境中与子玉合唱《牡丹亭·惊梦》,暗示出他在潜意识里是将自己认同为女性杜丽娘的。而另一位伶旦苏蕙芳动辄称田春航为“我田郎”,这种称谓也显然带有鲜明的女性心理特征。而书中个别人物,连日常衣着服饰都具有明显女性化的趋向,如蓉官就比较典型: ( 他的) 相貌十分可爱,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个瓜子脸儿,秀眉横黛,美目流波,两腮露着酒窝,耳上穿着一只小金环,衣裳华美,香气袭人。”( 第三回) 然而,无论男性伶人在行为举止上有多么的风情万种,从性心理学的角度看,“性美戾换”的确属于“性歧变”的一种,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性心理变态。更为可悲的是清代男伶的“性美戾换”又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人为的、强权下的扭曲与异化。 清至雍正年间已无官妓制度 ② ,此后朝廷亦曾明令禁止京官狎妓,犯夜之禁相当严格。官妓的裁撤意外地刺激了私娼和相公业的繁荣。私娼多是没有机会接受良好教育和文化训练的女子,在那些自许风流的文人士大夫看来实乃“赝物” ③ 。《品花宝鉴》中这样描写京师的娼妓: 此地妓女,生得不好。扎着两条裤腿,插着满头纸花,挺着胸脯,肠肥脑满,粉面油头。吃葱蒜,喝烧刀。热炕暖似阳台,秘戏劳于校猎。 作者对娼妓的嘲弄无疑透露出那个时代女闾文化的式微。此时的士人只能在那些温婉灵秀的伶童身上寻找从前青楼女子优雅曼妙的身影,正所谓“京师女闾,视临淄奚啻十倍。瞢腾过眼,尤觉无花。选笑征歌必推菊部” ③ 。一时间, “京师宴集,非优伶不欢,而甚鄙女妓。” [9]182 伶人职业本来就包括表演活动和服务活动两种。清代特殊的社会风气直接促成其服务性质一面的畸形发展。此时的一部分伶人( 尤其是男性旦角演员) 几乎扮演了与娼妓完全相同的社会角色。清代京师伶界实行“相公私寓制”,其具体特征是由一位师傅带领几个徒弟另辟别院居住。而这些被称作是“某某堂”的居处常常被装饰得美轮美奂,成为优伶们佐觞媚客的场所[10]505 -648 。其情形如何,从《歧路灯》 ( 九十五回) 的一段叙述中便可窥见一斑: ( 戏主) 把旦角用皂丸肥胰洗得雪白,淡抹铅粉,浑身上带的京都万馥楼各种香串,口中含了花汉冲家鸡舌香饼,艳妆乔饰,露出银钏围的雪腕,各位大老爷面前让酒讨彩。 因此,隐藏在名伶有如天仙般美貌与优雅背后的竟是这样一个残酷的历史真实: 一旦堕入梨园,伶人不仅沦为最卑贱的人群,为了迎合士人阶层的纵情声色,男性伶人甚至连维持自身性别的基本权力都遭到剥夺。性别体系中的边缘化地位使得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性别生存陷入莫可名状的尴尬: 且不说一般狎客的态度,即使是那些被伶人引为知己的文人有时也会毫不客气地嘲弄他们是“半雌半雄” ④ 的怪胎。这样看来,《品花宝鉴》中作者所“一唱三叹”的美貌又何尝不是烙印在男伶身上最触目惊心的悲剧呢? 【注 释 】 ①所谓“性美戾换”又叫“哀鸿现象”,也称“服饰逆转现象”。可以说这是一种性别上的认同心理。但这种认同心理是有限制的,一到狭义的性的态度方面,异性恋的态度还是非常明显的。因此虽然“性美戾换”在有些时候和同性恋有连带关系,但绝对不能与同性恋混为一谈。参见蔼理士《性心理学》潘光旦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3. ②“逮至三藩平定,海宇混一,惩于前明荒淫误国,乃裁汰女乐官妓,至雍正三年,京师教坊遂无女子,各省亦无在官乐户。”见陶慕宁《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北京 东方出版社, 1993 年 P197 ③“人间真色,要不当于巾帼中求之。不则历遍青楼,亦只得赝物耳。”《燕台花事录·自序》《清代燕都梨园史料》( 正续编) 张次溪. 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④“……湘帆( 田春航) 还是对着个半雌半雄的人( 苏蕙芳) ,已经如此了,又何怪四畏堂中规矩乎?”《品花宝鉴》第十七回 【参 考 文 献 】[1]吴长元. 燕兰小谱[C]/ /张次溪.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 正续编) . 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2]李斗. 扬州画舫录( 卷五) [M]. 中华书局,1997. [3]徐珂. 清稗类钞( “优伶类”“夏天喜长身玉立”条) [C]/ / 熊月之,钱航. 传世藏书·子库·杂记. 海口诚成企业集团( 中国有限公司) ,1996. [4]艺兰生. 侧帽馀谈[C]/ /张次溪.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 正续编) . 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5]徐珂. 清稗类钞( “优伶卷·伶人蓄徒”条) [C]/ /熊月之,钱航. 传世藏书·子库·杂记. 海口诚成企业集团( 中国有限公司) ,1996. [6]张际亮. 金台残泪记[C]/ /张次溪.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 ( 正续编) . 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7]谭献. 怀芳记[C]/ /张次溪.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 正续编) . 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8]纪昀. 阅微草堂笔记[M].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9]黄钧宰. 金壶七墨全集( 卷二) [C]/ /笔记小说大观. 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出版,1984. [10]张在舟. 暧昧的历程( 第三章) ( 优伶的同性恋) [M]. 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 [作者简介]武云霞,女,内蒙古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文化素质教研室讲师,研究方向: 明清小说与中国文化。 原载:《语文学刊》2011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