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放先生的《宋元明词选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 12月 版)刚刚出版,我有幸先睹为快,深感这是一部观点明快、材料丰富、思虑周详、论证充分的词选学研究专著,尤其欣赏书中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绝不做失直失实的“乡原”这种研究态度和风格,故不揣谫陋,略论此书在四个方面,为词选学研究所做出的新贡献。 一、词选学、词文学、词学批评的结合 词选本的研究,很容易因为大量罗列基本材料,堆积词人名号、词调名,考证不同版本,校勘各种异文,而走向繁琐、破碎,令人不忍细读、卒读。好的选本研究专著,则能在基本材料的叙述中、事实的举列中,抽绎出带有规律性的词学论断,提炼出一定的词学理论,予人以多方启迪。本书堪称词选学的典范之作,它集词选学、词文学、词学批评于一身,一书备众体,内容丰富,蕴涵极广。 作者在绪论中明确交代其研究思路和方法云:“本书的研究思路和方法是以文献为基础,以词的发展史为背景,以宋元明词选为研究本体,综合运用文献学、接受美学、文化学、定量分析等多种方法,多角度、多层面进行探讨和研究;注重理论与创作相结合,文学与历史相结合,传统研究方法与现代理论相结合,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以期得出较为符合实际的结论。”就词选学而言,全书上编分四章,分别研究两宋词选、金元词选、明代词选,进入研究视野的宋代词选有《家宴集》、《尊前集》等12部,金元词选有《中州乐府》、《绝妙好词》等10部,明代词选有《草堂诗馀》、《汇选历代名贤词府全集》13部,合计35部,宋元明主要词选,皆在研究之列。作者对这些词选的研究,先简介其基本信息,后放在整体布局中析论,再对其中的重要选本,做专章研究(几部明代词选有个案研究)。略不至忽,详不至烦,详略结合,宋元明词选的基本面貌展露无遗,宋至明词选的大致发展脉络也得到揭示,读者完全可以查索得到这些词选的基本信息。从这个角度看,此书堪称一部宋元明词选史。 但作者的立意显然高于此。所谓“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苏轼),作者的研究旨趣,从章节目录的设置即可窥见。上编名曰“宋元明词选与词学关系研究”,第一章宋代词选研究分三节,第一节为“宋代词选述略”,第二节为“宋代词选的三大价值”,第三节为“南宋词选与词学思想”,词选基本情况之叙述、交代仅为其中较少一部分,重点内容在于研究宋代词选的价值,及其与宋代词学思想的关系。第三章研究明代词选,换了一个角度,名曰“明代词选与明代词学”,第一节为明代词选书评,第二节研究明代词选编选特点及词学意义,第三节则研究明代词选与创作的关系。第四章更是研究宋元明词选的历史接受,包括宋代《绝妙好词》的接受史(第一节)、元代《乐府补题》的接受与“比兴寄托”说的发展(第二节)、《草堂诗馀》与明代词学(第三节)。下编四章十三节,为明代四部词选的个案研究,但属于基础研究的仅有第五章第一节研究《花草粹编》编者陈耀文的生平,及《花草粹编》版本,第二节研究《花草粹编》的词学背景及编纂特色;第六章第一节研究《草堂诗馀四集》的编选情况,其馀十节内容,全然超于基础研究之上:研究《花草粹编》的审美倾向与词学思想,研究《草堂诗馀四集》的词学评点与词学标榜,研究《古今词统》与“正变”说的发展、《古今词统》的评点,研究《词菁》的词学思想,及其对清初词论的影响。其中精彩篇章,如《草堂诗馀》与明代前中期词创作关系的爬梳考察,明代女性词创作与女性词选关系的发掘,南宋词选与南宋词学思想的考论,都是从选本角度,对词文学史、词学批评史进行映证和补充,无疑丰富了宋元明词学史、词学批评史。 二、专题词选学史的建构 由于对宋元明词选研究深入、透辟,关注面广泛而细致,本书在一些专题词选研究方面,也达到很高的程度。这里仅以两个专题为例。一是女性词选,一是豪放、婉约的风格词选。 目前的女性诗学研究,主要是接受西方女性主义、女性批评理论以后兴起的,而中国古代文学、文学批评中的女性文学批评,则早已开始。就词而言,自然以宋代为始。故该书从现存较为完整的9部宋代词选论起,指出:其中5部选录女性词人作品;而李清照入选频率最高,入选词作数量较多;宋代词选中的女性作品,从李清照的“一枝独秀”,到《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十为“闺秀”专卷,选录吴城小龙女、魏夫人、李易安、孙夫人等10人29首词,经历了艰难的女性词人群体初步受到关注,但最终还是在男性文人的文学视阈中处于被遮蔽的状态。到明代中前期,女性词人尚未受到足够重视,彼时出现的《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馀》、《类编草堂诗馀》、《词林万选》、《百琲明珠》4部词选,只选录李清照、朱淑真、孙夫人、阮逸女等数人的几首作品;明代中后期,《百琲明珠》、《天机余锦》、《花草粹编》等几部词选,开始留意南宋朱淑真的词作;明代后期,词选中女性意识增长,一是一些词选开始较多选录女性词作,如《花草粹编》,选录宋代女词人52家,作品更是多达147首;二是开始选录本朝女性词作,如《词的》、《词菁》、《词坛艳逸品》、《类编笺释国朝诗馀》、《草堂诗馀新集》、《古今词统》、《精选古今诗馀醉》等7部词选,共选明代女性词人30家(次)109首;至明末,山阴王端淑出,纂《名媛诗纬初编诗馀集》,专选女性词,成为中国第一部女性词选专集。女性词选的历史因此而昭然若揭,读者倘由此按图索骥,进一步考察女性词的品评,比较不同时期女性词的风格差异,研究女性词的词史地位,将是较为轻易的。 婉约、豪放作为风格类型,本即由明人张綖在《诗馀图谱》中确定的,故于词选中探讨豪放、婉约词作入选数量,以及选家风格意识,乃顺理成章之事。作者最早论及词选中豪放、婉约风格的,是介绍南宋赵闻礼《阳春白雪》时,认为它正集八卷为婉约词选,外集一卷选录张元幹《贺新郎·寄李伯纪》等4首,以及刘克庄《满江红》(金甲雕戈)、辛弃疾《满江红》(笳鼓归来)、戴复古《满江红》(赤壁矶头)等豪放之作,“反映出对词体不同风格的认识,这对后来词分婉约与豪放应有所启发。”在对宋代词选理论价值进行整体总结时(第一章第节),阐发南宋词选的词学思想时(第一章第 节),论述周邦彦对南宋词坛的影响时,作者又分别多次重申,并展开论述此一意旨。第二章研究金元词选之《绝妙好词》时,作者有意拈出“草窗对南宋豪放词人的态度”这个值得注意的话题进行探究;第三章第二节总论明代词选的编选特点,谓明代张綖《诗馀图谱·凡例》将词分为“婉约”、“豪放”二体且认为婉约为正、豪放为变,词坛大多承袭其观点并将其作为评判词作的重要标准,但又指出:明人论词也不乏欣赏豪放者,如陈霆《渚山堂词话》推崇豪放词;杨慎的《词林万选》虽以选录婉约词篇为主,但也选录了数首偏于豪放劲健的作品,沈际飞《草堂诗馀别集》亦注意选录辛弃疾刚柔兼济、雄肆疏放的词作,审美趣味已是婉约与豪放兼取并重;同节论明代词选新的构成要素与批评形式,指出明人论词多以“婉约”为本色、“豪放”为变体,而孟称舜将“婉约”与“豪放”相提并论,驳斥“婉约”为正的流行观念。第三节论张綖的词选时,更是就此问题充分展开。下编明代词选个案研究,第五章研究《花草粹编》,分析明代独特额社会背景导致出现奇怪的文化现象,“文人们公然反对南宋‘雅正’和苏辛‘豪放’的词学主张而崇尚‘抒情’”;论《花草粹编》重婉媚的审美倾向时;第六章论《草堂诗馀四集》;第七章论《古今词统》之“集成”意义、“正变”说之发展,第八章研究《词菁》的词学思想,其中关于“正变”、重豪放、《词菁》与《花庵词选》的比较等章节,又反复阐述。一部宋元明词选史,又是一部探讨词选中的豪放、婉约风格史。 他如词选中“正变”说之缘起、演变,“雅”、“丽”批评范畴在词选本评点中的运用、变化,等等,书中都有专题性质的研究。 三、寓发明于考证中 丁放先生以理论思辨见长,本书确实以选本的词学思想、词学理论研究为重中之重。但若因此忽视其文献功夫、考证之功,将是不全面的。事实上,本书在考证方面多所发明;由考证而得出的一些新论断,也颇值注意。兹仅举一例以说明。 书的第二章第三节研究元代词选《精选名儒草堂诗馀》(又名《元草堂诗馀》、《续草堂诗馀》、《凤林书院草堂诗馀》),这是深受清人称誉的一部词选,厉鹗称言“《绝妙好词》而外,渺焉寡匹”(《元草堂诗馀跋》),谭献《复堂词话》将赵闻礼《阳春白雪》、周密《绝妙好词》与《元草堂诗馀》相提并论,但是,前人及时贤对此选本的认识多有误区。一是自厉鹗跋称选词为“至元、大德间诸人所作,皆南宋遗民也”,仅卷首刘藏春(秉忠)、许鲁斋(衡)二家,非遗民词人,此后,相沿以为作者皆南宋遗民;二是由此认定其词“多凄恻伤感,不忘故国”(厉鹗跋);三是“于卷首冠以刘藏春、许鲁斋二家,厥有深意”,今人进一步推测此深意为以此二位元代词人为“保护色”。对此,作者进行深入考证,一一反驳以上三说。针对遗民说,作者指出:紧接刘辰翁的杨果(西庵)(1197—1271),是一位由金入元的文人;杜仁杰(善夫),也是一位由金入元的文人,入元后屡征不起,是一位金朝遗民。詹玉(天游)词虽有故国之思,但他入元后,追随奸臣桑哥,至元间历任翰林应奉、集贤学士,至元二十九年(1292)为直臣崔彧劾罢,已不能算是宋遗民;滕宾在至大(1308—1311)间为学官,此时距宋亡已四十余载,应视为元人;马昂夫,小注有“大行畏吾儿”语,当为蒙古姓氏,显然不是汉人,更不可能是宋遗民。实为畏吾儿薛昂夫(汉姓马)之误,罗忼烈先生《维吾尔兄弟民族的两位元曲家——贯云石和薛昂夫》推测薛昂夫约生于至元十年(1273),约卒于至正五年(1345),长期在元朝中央和地方任职,因此绝非宋朝遗民;曹通甫金末登进士第,仕元为行台员外郎,本非宋人;高信卿游李纯甫门,金正大(1224—1231)末,卒于汴京,亦非宋人。这还只是上卷词人的大致情况,已经约有三分之二不是南宋遗民。故所谓入选词人为“南宋遗民”说可以休矣。针对第二点,作者承认其中确有不忘故国者,并举出30馀首词作为证以见数量不少,但紧接着指出:“书中如刘秉忠《木兰花慢·混一后赋》(望乾坤浩荡)、赵功可《八声甘州·燕山雪花》(渺平沙莽莽海风吹)、颜奎《醉太平·寿须溪》(茶边水经)等皆为歌颂元朝之作。其余大部分词题材相当广泛,或写闺情,或写相思,或咏物,或咏山水,或咏文人情趣,不可以‘故国之思’概括之。”针对第三点,书中指出:“此书编者对政治忌讳恐怕考虑的并不太多,否则,像文天祥《沁园春·至元间留燕山作》、邓剡《满江红·和王昭仪题驿》等有明显‘反元’色彩的词作就不会入选,或许当时选者所处的政治环境较为宽松也未可知”。这些考证,未必都是作者首次提出,但集中起来,足以改变学界长期以来形成的对《元草堂诗馀》的认识。 此书考证之功,还体现在对《乐府补题》有误寄托的辨别上。作者先综合清人及今人关于《乐府补题》主旨的六种说法,即:(1)咏宋陵被掘,唐珏等潜收帝后遗骸事;(2)咏谢太后北掳至北方事;(3)咏全太后至北方后削发为尼事;(4)咏王昭仪(清惠)为女道士事;(5)咏陆秀夫负帝昺于厓山投海事;(6)词人以白莲、蝉自喻,或以节操自勉,或自伤身世。然后,“依据《乐府补题》原作,从其所用主要典故和具体描写”,认为《乐府补题》首先是词社的咏物词,“除非新发现过硬材料,将《乐府补题》与发陵事、与厓山之变及全太后事、谢太后事、王清惠事等联系起来,总嫌牵强,也就是说,(1)至(5)说皆不可取,如果将此书视为有一定身世之感的咏物之什,则较为稳妥,换言之,第(6)说较有可能。”其他如考证陈铎唱和《草堂诗馀》的时间(第三章第三节),附录二对宋元明词选序跋汇辑和笺评,也都时见考证之精。 四、以统计为论述基础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定量分析方法即被大量运用于词学研究中,取得不少卓有新意的研究成果。借助定量分析这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对宋元明词选本中的一些事实进行统计,以得出具有说服力的结论,也正是本书作者的自觉追求,在前引书的“绪论”中,他已明确交代其研究方法之一即是定量分析。其中,不少数据统计,都来自作者的统计,以数字为证据,以统计为研究基础,是本书另一特色,它与考证之功相形益彰。 第二章第二节论《绝妙好词》的辑佚与校勘价值时,作者对“完全依赖《绝妙好词》得以保存的词作”进行了数字统计,共得76首,并指出:“此书在元、明两代湮没无闻,必有与词人流行别集文字不同处,故足可与现存词集校勘。”论述《绝妙好词》对陆辅之《词旨》影响时,作者除了引述陆氏自述,还进行了细致的统计工作:“《词旨·属对》凡38则,其中14则所引原词已失传,剩下的24则中有9则见于《绝妙好词》,再除去个别北宋词人如田为,已经达至百分之四十左右,这个比例是相当高的。《词旨·词眼》凡26则,除有4则所引原词已佚,其余22则有13则见于《绝妙好词》,故《词眼》见于《绝妙好词》的比例已超过百分之五十。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词旨·警句》,该部分共收警句92则,除去一则所引原词已佚之外,可考的91则中,竟有69则见于《绝妙好词》,比例高达百分之七十五左右,如果加上卷七的残缺部分、卷八的亡佚部分,这个比例将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在此统计的基础上,作者得出这样令人信服的结论:“宋词多达两万首,《绝妙好词》仅收词不到四百首,《词旨·警句》基本上在《绝妙好词》范围内,这可以确切无疑地表明二书之间血缘关系极近。《词旨》所选词例,当以《绝妙好词》为主而略有旁涉,加上张炎的《山中白云词》而成。可见《绝妙好词》对宋、元之际‘风雅派’词论产生过重要影响”。在论述周邦彦对南宋词坛的影响时,作者统计《花庵词选》、《草堂诗馀》、《阳春白雪》三部重要词选,所选录周邦彦词,并对比三部词选所录辛弃疾、苏轼词的数量,指出在三部词选中,周词在《草堂诗馀》和《阳春白雪》中都占首位,而入选总量也是第一,其次是辛弃疾和苏轼,这样的统计,配合着选词审美情趣、抒情方式的分析、比较,自然可以说明周邦彦词对南宋的影响。此外,该书还制作了七八张表格,以辅助说明统计,诸如《花庵词选》与《绝妙好词》入选篇目最多的前十名词人及各自入选篇数表,宋人选女性词人词作表,明人选宋代女性词表,明人选本朝女性词表,《名媛诗纬初编诗馀集》选词表,《花草粹编》和《词综》选录风雅派词作对比表,《古今词统》选录10首以上的词人表,等等。诚然,文学研究不是做数学计算,正如作者所言:“统计数字不等于考试分数”,但是,像《花庵词选》、《草堂诗馀》、《阳春白雪》选词数量,“名列前茅的几家,都是在词史上比较突出且影响也比较大,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数字,有时还是可以说明问题的。 作者简介:彭国忠 男,1966年3月生,安徽霍邱人,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词学研究,出版过《元祐词坛研究》《唐宋词学阐微》等专著,在《文学遗产》《词学》等杂志上发表论文数十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