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评陆游的诗说:“重寻子美行程旧,尽拾灵均怨句新。”子美,即杜甫。灵均,即屈原。杨万里的话,既指出了陆游诗歌所师承的诗歌传统,也说明了陆游诗歌的风格特征。诗歌传统,指屈原、杜甫以来的爱国主义精神,风格特征指:一方面是现实主义,一方面是浪漫主义。 陆游在当时即有“小李白”的称号,也被许多人比为杜甫,有“诗史”之誉。从诗体看,陆游最擅长的是七言古诗和七言律诗。七言古诗可见陆游受李白的深刻影响,浪漫主义特征突出;七言律诗可见陆游同杜甫的继承关系,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这两方面有时又是结合在一起的。在激昂的乐调中,有悲凉的音符,在深沉的悲愤中,又闪烁着理想的火花。这样一种风格的形成,是与诗人的时代和生活经历直接相关的。 一方面,诗人怀着火热的感情,强烈的愿望,大声疾呼,用激动人心的语言和艺术形象宣传爱国思想,歌颂爱国斗争,抒发豪情壮志,同时以饱满的热情在幻想中寄托爱国理想,慷慨激昂,乐观自信,这表现为浪漫主义。 另一方面,诗人对客观现实有清醒的认识,冷静地分析形势,深入而真实地反映尖锐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表现自己对现实的深切的关心和深沉的忧愤,这表现为现实主义。 浪漫主义特征在陆游的七言古诗中最为显著。古体诗长短不拘,字句、平仄的束缚较少,押韵方式多种多样,适于抒写奔放激烈的感情。陆游用这种体裁多侧重于表达理想、抱负、愿望、追求,许多作品无论在构思和表现手法上,都带有李白式的挥洒豪放的浪漫色彩。这些诗,有雄壮阔大的气势,充满瑰丽的想象。如《江楼吹笛饮酒大醉中作》一诗中的“天为碧罗幕,月作白玉钩。织女织庆云,裁成五色裘。披裘对酒难为客,长揖北辰相献酬”,又如《醉歌》“手把白玉船,身游水晶宫。方我吸酒时,江山入胸中”。这些诗都表现了诗人气吞河岳、神游天外的气概。同时,在这类诗中还可以常常见到奇特的夸张,比如“十年学剑勇成癖,腾身一上三千尺”,“起倾斗酒歌出塞,弹压胸中十万兵”。陆游所处的时代与李白不同,他的诗不如李白超迈雄奇,但因陆游的理想是收复国土,是献身抗金斗争,所以他更多地描写出师北伐,夺取胜利的内容,诗人激动地唱道,“群阴伏,太阳升。胡无人,宋中兴!”这样的诗句洋溢着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乐观主义精神,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因而在陆游歌颂抗金战争的诗中,夸张和幻想就更多,也更为壮丽。《观运粮图》一诗写他想象中的宋军北伐的阵势:“王师北伐如宣王,风驰电击复土疆。中军歌舞入洛阳,前军已渡河流黄。马声萧萧阵堂堂,直跨井陉登太行。”同时,由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诗人一方面借狂放豪肆的行为发泄难以抑止的悲愤,如《草书歌》中写狂醉不足以消愁,只能借狂书草字才能够解闷。诗人说:“倾家酿酒三千石,闲愁万斛酒不敌。”石是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斛是量器名,古时以十斗斛,后来又以五斗为斛。三千石和万斛都是表示很多的意思。诗人说他花了全部家产酿造了三千石那么多的酒,可是那么多的酒,也敌不过比酒还多的“闲愁”。后来乘醉挥写草书,“提笔四顾天地窄”,提笔在手觉得天地都显得狭小,胸中豪气充塞了整个宇宙,吴地出产的纸张,蜀地出产的绢绸已经不够自己挥写了,于是把墨泼洒在三丈高的墙壁上,诗人说,“此时驱尽心中愁,植床大叫狂堕帻”,这时才算驱散了胸中的“闲愁”,高兴得“槌床大叫”,欣喜若狂,包裹头发的头巾都掉了下来。这种近于放荡的作风,正表现了诗人胸中郁结了许多怨恨不满,虽说一时痛快,却包含着难以言传的悲哀。这是由于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在陆游诗中带来的浪漫主义风格的一个方面。陆游一方面借狂放的行为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如《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一诗中,诗人说自己“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其所以如此,就在下面接着所说的“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胡人没有消灭,心中愤恨不平,床头挂的一把宝剑都发出响声,自己当然“脱帽向人时大叫”了。 另一方面诗人就借梦境或幻想来表达对理想的追求。《山南行》、《观大散关图有感》、《胡无人》、《出塞曲》、《战城南》、《观运粮图》等诗都是见景生情或见物生情之作,想象出师北伐的盛况。在《戈阴道中遇大雪》一诗中,诗人描写自己行走在江西的郊野,看到“大雪塞空迷远近”,就想起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壮哉组练从天来,人间有此堂堂阵”。组练,是组甲和披练,古代战士的军装。组练都是白色,所以诗人用“组练从天来”比喻“塞空迷远近”的大雪,并进而“思为君王扫河洛”,想为皇帝扫荡黄河、洛阳一带的金国侵略军。这首诗还说,“夜听簌簌窗纸鸣,恰似铁马相磨声。”晚上听见风吹着窗纸簌簌作响,好比披上铁甲的战马奔驰时相互磨擦的声音,诗人仿佛已经上阵杀敌了。这些都是有所见有所闻而产生的想象。其他如《枕上》、《枕上感怀》、《异梦》等这类标题的诗歌,就把想象、幻想作为梦境来表现。如《异梦》诗中写诗人在山阴故乡作了一个“异梦”,自己穿着厚厚的铠甲,拿着雕花的长戈,渡过渭水,冲出潼关,收复了中原,听到燕赵地区的音乐歌唱。醒来才知这不过是一场梦。但诗人说:“此事终当在。”梦中收复中原的事情终究会成为现实,说明陆游以梦境来表达对理想的追求。这类作品,有的从题目上就写得很清楚,如《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十月二十六日夜,梦行南郑道中,既觉恍然,揽笔作此诗,时且五鼓矣》《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咸之》。这首诗是陆游在淳熙七年写的,当时他在江西抚州任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诗题中所说的“大驾”,指皇帝的车驾。“汉唐故地”,指汉代唐代所管辖的地区,这里指甘肃河西走廓一带。西凉府,在汉代、唐代都称凉州,府治在今甘肃武威县,北宋中叶沦没于西夏。诗题的大意是:五月十一日晚间将近半夜的时候,梦中跟随着皇帝亲征的车驾,把汉代唐代旧有的疆土全都收复了。看到一处城池,人烟凑集,物产繁富,人们说:这是西凉府。当时非常高兴,在马背上作一篇古体诗,没有作完就醒了,醒后再继续把它作完。 开头一段是:“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天宝,是唐玄宗的年号。胡兵,指安禄山的叛乱军队。天宝十四年,任范阳节度使的安禄山,率领由契丹,奚,突厥等族所组成的军队叛唐。两京,指唐代的长安和洛阳,安禄山在天宝十四年攻陷洛阳,次年攻陷长安。北庭安西,指唐代设置在今天新疆境内的北庭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的府治在孚远县,安西都护府的府治在吐鲁番县。这两处地方都在唐德宗贞元年间为吐番所攻占。汉营,这里指唐代的军营。五百年,指安史之乱以来的四百余年,汉族政权一直遭受其他民族政权的侵逼,国土被占领。五百年,是举其成数。这一段是说自从安史之乱以来,西北边境地区为外族所侵占,五百年间再也无人过问,现在宋朝的皇帝才开始发布命令,要御驾亲征,去收复那些地方。诗人从历史追叙起,实际上是以唐代来陪衬宋代。宋代的版图比唐代要狭小,国力也衰弱。唐代在安史之乱平定后,一度出现所谓“中兴”,中唐时期在各方面还是有所发展的。而宋代则不同了,宋代一立国,石敬瑭割让契丹的燕云十六州就始终没有收复,随即西夏政权崛起于西北,与契丹一起对宋王朝造成犄角之势。金政权消灭了北宋政权后,宋高宗建立南宋政权,也叫“中兴”,但已只有半壁河山了,并且甘心放弃中原大片国土,苟安于江南一隅。陆游说,“五百年间置不问”,显然是话中有话的。宋孝宗一即位,还打算出师北伐,而且的确曾经下诏亲征,虽然受到挫折就灰心了,但总比宋高宗的一味妥协退让要好。所以陆游抓住宋孝宗曾经企图有所作为这一点,说“圣主下诏初亲征”,包含着要求宋孝宗坚持抗金主张的意愿。下面第二段接着写“亲征”的胜利。 第二段共四句:“熊罴百万从鸾驾,故地不劳传檄下。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官宣大赦。”熊罴是借猛兽比喻威武的战士。鸾驾,鸾车,有鸾铃的车子,帝王所乘。绝塞,是荒远的边塞行宫,是皇帝临时居住的地方。这四句是说威武雄壮的百万大军跟随着皇帝出征,大片故土不用把讨伐的文书传布到那里就顺利地攻下了,在荒远的边塞重新筑起防守的城堡,绘出新的边防设施、行政区划地图,进呈皇帝,皇帝在排着仪仗的行宫宣布大赦的命令。“熊罴百万从鸾驾”,写出从征将士的无比英勇和昂扬斗志:“故地不劳传檄下”,写出沦陷区人民对宋王朝军队的殷切盼望和热烈欢迎,“筑城绝塞进新图”,写出“故地”收复后的军事、政治部署,“排仗行宫宣大赦”,写出外族侵略者的投降。和宋王朝对他们的安抚,从此互相和好。四句诗分写“亲征”胜利的情况,高度概括,而又面面俱到。 诗的第三段,写凯旋班师,“同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第一句写收复了的边境“故土”,显得更加壮丽,极日远望,山峦起伏,祖国山川,重归一统。这一统还表现在“文书初用淳熙年”,五百年间因长期沦陷,用外族政权的年号,现在收复了,发布的文告才开始用宋朝的年号。因为这首诗是淳熙七年(1180)写的,所以说用淳熙年号。在古代用什么政权的年号,就表示服从于什么政权的统治。好了,边境“故地”既已收复,皇帝也就准备班师回朝了。“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上一句写所见,皇帝统率的部队,穿着锦绣般的战袍,光彩夺目;下一句写所闻,军中的战鼓和号角齐鸣,随着秋天的劲风而响彻云霄。二句总写北宋部队的军容、军威,使读者像亲自看到了“壮士长歌入汉关”的动人景象,精神为之一振。 诗的最后四句是第四段,以边境“故地”收复后的和平安定生活收结全篇,“苜蓿峰前尽停障,平安火在交河上。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苜蓿峰,当在唐代安西都护府附近。唐玄宗天宝九年左右,在安西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任职的诗人岑参写有《题苜蓿峰寄家人》一诗。陆游在这里供苜蓿峰指西北边地。停障,是古代设置在边疆地区以供防守的堡垒。平安火,是报告平安无事的烽火。唐代在边防线上每三十里设置一个烽侯,每天入夜点起烽火,报告边境平安。交河,是古县名,唐玄宗贞观十四年设置,治所在今天新疆吐鲁番西北。交河在这里也是借指西北边地。这四句的意思是西北边地收复之后,由于加强了防守保卫,敌人不敢入侵,因而十分安定。诗人以“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来代表边地的安定生活。那里不再是满目荒凉,而是处处有高楼,不再是人烟断绝,而是高楼上满是姑娘。姑娘都敢于临街梳头,更说明不再有入侵之敌的奸淫掳掠。诗人特别写姑娘们“梳头已学京都样”表示恢复了汉族的生活习俗。京都在这里是指北宋都城汴京。南宋人对临安只称“行在”,或“召都城”,京,专指汴京。陆游说凉州的姑娘们梳头学汴京的发式,表明金人侵占的中原故土也早已收复了,因为中原故土收复,才得以进而收复西北边境故土。陆游特意点出“京都”来,也是话里有话的。 这首诗写的是西北边地的收复,而中心是扣着“亲征”二字。“亲征”是表示皇帝下定了决心,武装抗金。“亲征”之前是“北庭安西先汉营”,而“亲征”之后,局面就立刻改观,战士同仇敌忾,边地归入版图,人民生活安定。皇帝作为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陆游把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是不足为奇的。可贵之处在诗人要求皇帝出师北伐,统一祖国。这种要求是诗人坚持一生的。然而却无从实现。于是诗人把这一要求的实现托之于梦。只要南宋王朝改弦更张,坚持抗金,那么胜利就指日可待。这胜利的景象在梦中出现了,凯歌声中充满了自豪感,充满了乐观的信念,与诗人抒写忧愤的作品中那种悲凉的调子是不同的。这就是浪漫主义,以表现理想、激情为主的浪漫主义。赵翼在《瓯北诗话》中统计陆游写梦的诗有九十九首之多。他说,“人生安得有如许梦!此必有诗无题,遂托之于梦年。”赵翼的话说得不完全。陆游对于北伐抗金,始终坚持,可以说梦寐以求。他又有过一段从军的生活经历,了解边防情况,由此结想成梦,完成是可能的,不能说“人生安得有如许梦”。至于“托之于梦”,当然会有这种情况,绝大部分诗是在梦醒之后写的,或者依据梦中一点影子而加以渲染夸张,借以表现理想。李白写梦多数即属于假托未必真有其梦。李臼与陆游借梦以表现理想,有共同之处。但李白的梦境显得恢奇变幻,使人眼花缭乱,表现他天马行空般的狂放不羁的性格和叛逆精神,如《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反映出他对权贵的蔑视,对世俗的鄙弃,在读者面前展现一派极为诡异而瑰丽的景象,让读者看出他的自由性格和对美好理想的追求。陆游写梦,则多是金戈铁马的征战,表现统一祖国的愿望,以反映战斗的豪情壮志为主。因为李白与陆游时代不同、生活经历不同,所以诗中写梦所体现的浪漫主义色彩也有所不同。 陆游学习李白,也学习杜甫。他在《读李杜诗》一诗中称赞李白、杜甫“才名塞天地”,称赞李白、杜有的诗歌“长与物华新”,和景物一样常新、长存。在《游锦屏山谒少陵祠堂》一诗中,他特别歌颂杜甫“此老至今元不死”。作为—个爱国诗人,陆游的诗歌所体现的现实主义精神又很接近于杜甫,风格也深受杜甫的影响,尤其是七言律诗。律诗样式固定,字句较少,格律要求较严,内容的表达受到较多的限制。要使内容表达得充分完美,就要求高度集中、凝练,采用最经济的手法、最简洁的语言。陆游是古代写作七律诗歌相当多的诗人。赵翼说,“放翁以律诗见长,名章俊句,层见叠出,令人应接不暇。”赵翼称赞陆游的律诗“使事必切,属对必工。”用典故一定贴切,对仗一定工整。“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语不新,亦不事涂泽。”没有什么意思不可以表现,但不陷入纤细精巧,没有哪一诗句不新奇,又不从事于修饰雕琢。要知道,律诗是很容易追求修饰雕琢,而陷入纤细精巧的。但陆游却写得凝重、或者写得流畅,总之是天然浑成。所以赵翼说“实古来诗家所未见也。”他还分别就使用典故、描写景物、抒发情怀三个方面摘取了陆游律诗中的许多精彩诗句。洪亮吉的《北江诗话》甚至说陆游的七律诗歌是“诗家之能事毕,而七律之能事亦毕”,认为是集大成的了。前人也有把陆游的七律诗歌与杜甫的七律诗歌并重的。陆游有—类七律诗歌写闲适生活,清新流转,类似于杜甫成都草堂时期的一部分作品。另有一类七律诗歌写忧国心情,悲凉沉郁,类似于杜甫夔州以后的作品。一般地讲,陆游这些诗歌都侧重在写实,尤其是后一类诗歌,反映时事,批评朝政,表现抗金斗争,抒发爱国感情,真实地写出了那一时代的社会面貌。他被称为“诗史”,是当之无愧的。 现在列举一首《书愤》诗来说明这个问题。陆游以《书愤》为题的诗歌有多首,这首是他在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闲居山阴故乡时写的,诗人已经六十二岁了。在诗中,诗人回忆当年满怀收复中原的壮志,感叹现在老而无成。诗人又结合自己的经历,追叙了宋金的两次战争,借以表达北伐抗金的愿望,而在抒发壮志难酬的悲愤的同时,深刻揭示了“隆兴和议”以来南宋王朝屈服于外族侵略者军事威逼而不敢奋起反击的可悲现实。 诗头两句是“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上一句说早年那里晓得世上的事情有这么多的艰难,因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想得太顺利,只凭一时的热情,所以下一句说北望沦陷的中原,决心收复失地,豪气磅礴,有如山那样宏伟雄壮。诗的第三四两句把“中原北望气如山”具体化。“楼船夜雪瓜洲渡”,是想象南宋王朝的军队从东南由水路出兵,北上抗金。楼船,是高大的战船。瓜洲,在江苏扬州南面运河进入长江之处。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十月,金兵攻占扬州进逼瓜洲,刘锜大败金兵。十一月,金兵临江筑坛祭天,准备渡江,虞元文派遣水军又几次击退金兵。这时陆游在临安任大理司直,兼宗正簿。据历史记载,这年冬天正当宋金苦战之际,次年春季又多风雪。再过一年,即宋孝宗隆兴,二年,张浚都督江准军马,加固城防,添置战舰,这时陆游在镇江任通判。“楼船夜雪瓜洲渡”,都是宋孝宗即位前后的实际情况,而为陆游所亲自耳闻目睹。“铁马秋风大散关”,是陆游想象南宋王朝的军队从西北由陆路出兵,北上抗金。绍兴三十一年(1161)九月,金兵进犯大散关,被吴磷所击败,次年收复大散关。这次战役,陆游远在东南,不及闻见,但他在乾道八年(1172)到达南郑,亲自在边防前线能了解得更多,而且有实际的军中生活的经历,所以“铁马秋风大散关”是对吴磷击败金兵的事件和自己奔赴南郑军中的经历的综合概括。“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二句,综合时事,以瓜洲渡与大散关两处军事重镇、防守要塞代表东南与西北战区,以楼船与铁马代表水军与陆军,又分别把地域和战争活动放在“夜雪”和“秋风”的背景之下,越发显得气势豪迈,同时带有悲壮的色彩。下面第五六两句“塞上长城空白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则又变作悲凉的音调,因为这两句是把“早岁那知世事艰”的“世事艰”三个字具体化。塞上长城,是比喻保卫祖国的英雄。南朝刘宋时的名将檀道济北伐有功,受到陷害,宋文帝将要把他处死时,他愤怒地说,“乃复坏汝万里之长城。”这里,陆游借用来表示自己空怀收复中原、杀敌报国的壮志,从镜子里面看看自己衰老的容颜,两鬓早已花白了。陆游就自己的遭遇抒发感慨,但这感慨是当时的爱国志士所共有的,陆游概括了“老却英雄似等闲”的普遍现象。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只能归结到南宋王朝的主和而不主战的对外政策。诗的最后两句说:“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借用诸葛亮上《出师表》,北伐曹魏的故事,委婉地批评南宋统治集团对金国侵略者的妥协屈服。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他自己“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这些话曾经深深地打动过处于安史之乱时期的杜甫,现在又深深地打动了处于金兵侵略时期的陆游。像杜甫的歌颂诸葛亮一样,陆游也经常在诗中对诸葛亮进行赞美。他在《病起书怀》诗中说,“出师一表通今古。”在《游诸葛武侯书台》诗中说:“出师一表千载无。”在这里,他说诸葛亮的一篇《出师表》真是以名扬于世,近千年来谁有能和坚持北伐的诸葛亮相比呢? “出师一表真名世”,化用了杜甫的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千载谁堪伯仲间”,化用了杜甫的诗句“伯仲之间兄伊吕”。陆游和杜甫的心是相通,他的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也深受杜诗的影响。像《书愤》这类诗,都很有杜诗的风格。 总的来说,陆游诗歌在精严、深刻、凝重浑成等方面不如杜诗,但在表现手法上形成了自己的—些特点。他的诗很少具体的铺和细致的刻画,而多是把现实内容高度浓缩在一首诗或一两句诗中,以抒写个人对现实生活的主观感受。因此,陆游诗歌不长于叙事,而是高度概括。这种对观实内容的高度概括有时是借助于用事。如“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二句,以两个典故,集中反映了偏安一隅的政治现实,也骂尽了不顾国家、民族利益的投降派人物。 陆游晚年诗风有所变化,趋向平淡,由于退居乡里,生活环境变了,他更加推崇陶渊明和梅尧臣,曾作过《和陶诗》。平淡的诗风有可取之处,反对雕琢,重视自然。但如果表观为对社会现实冷漠那就不值得肯定。陆游晚年的一些闲适诗,描写身边琐事,如《红楼梦》中香菱初学诗时所举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徵凹聚墨多”之类。过去封建文人多欣赏陆游的这一类作品,清人祖应世选《宋诗啜醨集》,说陆游“此老擅长总是幽寂二字”。这种评价是不确切的。陆游有不少意兴颓唐,情绪低沉之作,但这在他的全部诗歌中决不是主流。 陆游诗歌的语言。 陆游诗歌的语言简洁平易,圆转流畅。他颇受白居易的影响,反对雕琢,反对追求奇险。他说:“雕琢自是文独病,奇险尤伤气骨多”。但他的诗歌语言平易自然又是从锤炼中得来,所以他又说:“工夫深处却平夷”。杨万里说他的诗歌特点是“敷腴”,就是指他的诗形象丰满、节奏明快,字句精炼自然。他熔铸前人诗歌语言,又汲取民间口语,提炼出生动流利的艺术语言,于平易处见工整。如《关山月》十二句八十四字,句句浅显明白如话,而内容却十分丰富。平仄韵互用,表现感情的变化,同时音调又美。《游山西村》诗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和《临安春雨初霁》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语言都显得平淡无奇,似乎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实际上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于平易处见工夫。曾从陆游学词的戴复古说陆诗是“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闲言语变瑰琦”。赵翼《瓯北诗话》说:“或者以其平易近人,疑其少炼,抑知所谓炼者,不在乎奇险诘曲、惊人耳目,而在乎言简意深,一语胜人千百。此真炼也。放翁工夫精到,出语自然老洁,他人数言不能了者,只用一、二语了之。此其炼在句前,不在句下,观者并不见其炼之迹,乃真炼之至矣。”刘西载在《艺概》中还说,“诗能于易处见工,便觉亲切有味,白香山、陆放翁擅长在此。” “放翁诗明白如话,然浅中有深,平中有奇,故是令人咀味”。这些评论都十分恰切地指出了陆游诗歌语言的特点。但陆游写了那么多的诗,词意语可就不免时有重复、雷同。 陆游诗歌以其思想上和艺术上的卓越成就,在文学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南末后期,不少诗人以陆游为学习典范。与他同时稍后的江湖诗人,就有许多直接向他学诗,而且有的还或多或少继承了他的爱国主义和现实主义精神,较重要的如戴复古和刘克庄。楼钥说戴复古“登三山陆放翁之门而诗益进”,刘克庄自称学诗开始是“由放翁入”。南宋亡国前后,许多爱国诗人都对陆游诗歌产生了共鸣。他们爱国诗作的精神更是直接上承陆游。如林景熙在《题陆放翁诗卷后》一诗中说:“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就陆游《示儿》诗所表现的统一愿望联系到眼前亡国的现实,写来分外沉痛,感人至深。清代许多封建文人士大夫专门欣赏陆游的闲适之作,但也有人重视他的爱国主义诗歌,如赵翼把他与杜甫相提并论,还说陆游在和议已成的局面下,“独以复仇雪耻,长篇短咏,寓其悲愤”。到了清末,帝国主义加紧侵略,亡国之祸近在眉睫,人们对陆游诗有了更深切的体会。梁启超在《读陆放翁集》诗中热烈赞扬陆游说:“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