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中国的银幕,并不缺少小人物。前一个时期,他们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张大民”:善良、本分,安于生活,有着对生活的自己的理解,并因此而努力。故事中,他们怀揣着各自的无奈、感慨、悲凉和温暖。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大时代里,他们并不激烈。生活对他们而言,仍然温厚,城市对于他们来说,依旧亲切。于是,由他们引到人们面前的故事,其中的悲凉和无奈往往被同时到来的温厚和亲切化解,你发出对生活的感慨,然而却也到此为止。 《我是刘跃进》中的“刘跃进”,显然属于另一个正在出现的新系列。在当下的中国社会里,“刘跃进”的位置很是特殊的: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乡村,工地成了是他们唯一的栖身之所和认同的来源。唱曲的老乡问:“你是干什么的啊?”刘跃进穿着自己的西装行头,指着高楼说:“看到没有,那楼是我盖的。”这里面没有丝毫劳动者的自豪,有的只是他和这个城市唯一的一点可确认的关系,和刘跃进对此的假装相信——因为他只是工地的厨子,实在没有盖楼的义务。 对刘跃进而言,生活已经大大缩水。没有完整的家庭,没有可靠的朋友,没有按时发工钱的工作,所有的似乎都只是不安定和不可信。那些曾经安慰着“张大民们”的城市生活,从不曾在“刘跃进”的面前出现。这使得他在展开自己的命运时,总是那么苦涩而激烈。在钱包被抢之后,刘跃进固执地寻找,不惜动用一切力量——包括黑社会,但不包括警察。整个故事由此展开,有钱有势的人,也因为这个“固执的寻找”被卷了进来。看似天各一方的上等人和下等人,突然由此聚了头。在这一场面对面的肉搏战里,所谓的谙于弱肉强食的大人物,并不一定就能战胜那些素日里被他们踩惯了的小人物。正如《疯狂的石头》里,光头老板从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被自己雇来的杀手劫杀,刘跃进的老板们也不会料到,他们的最终倒台是因为这个小人物的狡计。于是,按照编剧的说法,刘跃进是一头羊,可是在他参与的丛林战争中,狼却自相残杀了。这是多么稀奇的事。 就在社会学家们不断警告着社会的断裂,普通百姓表现出对于精英们的充分不信任和各色仇恨的时候,在文艺中塑造“刘跃进”的野心,总是需要有人去实现。(和这个野心比较起来,之前的“张大民”们,实在是太过安静和体贴了。)这是因为,人们——无论立场如何——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对于我们这个已经不幸断裂了的社会来说,只有把断裂的两端讲到一起去,只有一个包裹了所有人的故事,才有可能使我们重新获得一个继续谈判或妥协的平台。而这恰恰需要文艺的想象力。于是,通过小人物的激烈和挣扎,巻裹进社会的“大人物”们,最终把这个时代中“小人物”和所谓的“大人物”、下层和上层讲到一起去,也就成了刘震云编这个故事的基本动力。 有意思的是,在这个故事里,无论是狼还是羊,都一律思路清晰地遵守着丛林原则,概不例外。老板们如此,老板的手下如此,黑社会如此,就连刘跃进也是如此。从始至终,除了自己,刘跃进谁都不相信。他始终保留U盘,并不是因为相信警察,而是他相信如果没有U盘,他就没法真正保存自己。因为他知道,不管对于谁来说——老板、黑社会还是警察,U盘都比他刘跃进的命值钱。 显然,正是从这一“丛林原则”出发,故事获得了最终讲到一起去的基础:因为是彻头彻尾的丛林,蝴蝶效应也就理所当然,老板们在刘跃进面前的失败也才合乎逻辑、顺理成章。天下没有完全保险的事情,这不正是过去的丛林告诉我们的吗? 至此,问题似乎得到了解决。因为我们的社会是断裂的,所以需要一个能够讲到一起去的故事。可当“刘跃进”出现时,它告诉我们的是,原来一直维系着我们的关系、能够阻碍社会的断裂的,不是别的,而是丛林原则和由此而来的蝴蝶效应。 乍看之下,似乎没有比这样的回答更容易让人对现实妥协的了。此后,上等人对待下等人,有钱人对待穷人,大人物对待小人物,一切的认真对待,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恐惧和对丛林原则的不再信任。此后,下等人对待上等人,穷人对待有钱人,小人物对待大人物,一切的耐心对待,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丛林中的肉搏,他们也有可能获胜。 然而,这样的回答真能算数吗? 人们似乎忘记了,在丛林之中,不可能有任何的社会断裂。这是因为,弱肉强食也罢,蝴蝶效应也好,通过自然的生存的力量,人们总是因为各种利益而纠缠在一起,不能分离,此中并无社会。于是,幻想着用丛林原则来缝合社会的断裂,不过是先杀死了社会,再给它几片树叶遮体,伪装成它还活着的样子。 于是,“刘跃进”的苦涩和激烈,是如此的特殊。它所代表的,不再只是底层、穷人或一切在这个断裂的社会中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们,而是在这个看似聪明实则狰狞的回答之下,人们终于除了丛林,一无所有。 此后,难道果真是“刘跃进”们的天下? 原载:当代文化研究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