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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与山歌 ——闽西客家山歌传承的文化生态

http://www.newdu.com 2017-10-30 中国文学网 王维娜 参加讨论

    学界有关客家山歌的研究成果颇丰,但多侧重于从音乐学、文学、传播学等角度探讨客家山歌的音调、流传、类型以及歌词所表达的文学色彩,较少思考客家山歌在闽、粤、赣地区长期流传的文化生态。一直以来,在闽、粤、赣客家地区,乡绅等把唱山歌看作“淫亵”之事,认为唱山歌是不道德的行为,有碍风化,破坏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社会与家庭秩序,尤其禁止女性唱山歌。在客家地区,女性曾因与男人唱山歌而遭到公婆和丈夫打骂的事件比比皆是。然而,在强大的道德与舆论压力面前,这些地方一直延续着唱山歌的传统。在这种禁与唱的矛盾冲突之中,究竟是什么因素构成了客家山歌广泛传承的动因?对此,笔者以闽西特别是长汀客家山歌的传承为对象进行深入地考察。
    “唐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福建经略使开福、抚二山峒置汀州,于九龙水源长汀村置长汀县。”[1]自明以来,长汀一直为福建省汀州府府志所在地,地处闽西腹地,闽西全区是武夷山脉和博平山脉所构成的丘陵地,故长汀境内多山。宋《临汀志》中记载:“汀界闽粤西徼,崇岗复岭,深溪窈谷,……千山腾陵余五百里。”[2]长久以来,长汀民众为谋求生活所需物质资料,与当地多山的自然环境共存,并寻求各种有效生存途径,因此长汀传统的劳作方式均与山有关,唱山歌也自然地与山野间的各种劳作紧密结合在一起。
    长汀当地几乎人人会唱山歌,会唱山歌不等于擅长唱山歌,因为唱山歌集中表现在两个歌手以山歌为表达方式,进行思想、情感上的交流,这种交流需两个歌手以一问一答的形式对驳山歌完成,其中,歌手精彩的表现来自于他的个人智慧、唱歌的技巧以及在长期生活中积累的个人经验。笔者在长汀调查时发现,擅唱山歌的人主要集中在那些从事挑担、砍柴、做土纸等山野间劳动的群体中,这些劳动生产方式以及与之相关的自然环境、社会历史文化因素,构成了闽西客家山歌传承的文化生态。
    一、挑担与挑担的人
    挑担,长汀俗语称之为“开担”、“打担”,即做挑夫。长汀当地挑担的形成,与长汀地区多山的自然环境造成的交通不便有着直接关系。
    对于长汀的交通状况,民国《长汀县志》交通志有描述:“邑为旧府治所,而交通阻隔,视七县弥甚。……地势高峻,山路崎岖,交通不便固不待言。”[3]自古以来,长汀多山的自然环境限制了当地交通的发展,宋《临汀志》记载:“置驿传食,置邮传命,古也。唯郡境遐左,仅有道梅者出是,他无所谓毂交蹄劘,故驿败不复修。”[4]明代,政府设立临汀、馆前、三洲驿,“设临汀、馆前、三洲驿丞各一员,未入流,月三石。”[5]并在各驿之间每隔十几里设立铺。驿、铺属于官道,用以传递公文,运输物资。但因长汀地区山势陡峭,车马不便,长汀与外界物资运输主要依靠挑夫,长汀境内虽有汀江可作为航道,然水路限制颇多,在水路无法到达的地方仍需人来肩挑手提。因此,宋、元、明、清以来,长汀地区有大量民众以挑担为生。
    鉴于“邑中山多原少车不方轨,民国十三年驻军师长李凤翔倡设长汀公路局,……仅修城内中山路,城外中正路而止。十七年秋,省防军旅长郭凤鸣设汀州公路局,……时兴兵工筑路,先开汀古路线,于十一月一日兴工,仅二月余以凤鸣阵亡而罢。迄二十三年夏,国军指挥李延年……将明汀、汀瑞二路次第完成。”[6]然所筑公路有限,长汀当地货物流通仍以挑担为主,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49年后才有所改善。但直至20世纪末,村与村之间的物品往来仍需人力来完成。
    除交通不便之外,长汀物产也相对贫乏。长汀“地脊多山,无方物之贡品。”[7]民国《长汀县志》记载:“长邑负山而鲜山珍,远海更乏海错,物产之薄固不代言,驯至人生日用油盐米布之属尚不足以自给,唯一出品之纸木又皆一落千丈。”[8]一直以来,位于长汀东边的宁化和西边的瑞金、石城等县成为长汀本地米粮油盐等日常用品的主要供给地,因而,长汀本地开担人员主要往来于东路宁化和西路瑞金、石城两地,因东、西两路开担路程较长,当地称为“开长担”。除此之外,还有往来于县内各个墟市之间的挑夫,他们有的专门帮各店老板在墟市间运送货物,有的亲自在各个墟市间挑货进行买卖,赚取其中差价以养家,相对于往来宁化、石城间的挑夫来说,他们所挑路程较短,称为“开短担”。长汀挑夫几乎遍及所有农户,长汀县新桥镇就有“每天300扁担出门”[9]之说,可见当时这一行业之兴盛。
    笔者在长汀馆前镇调查时采访了几位开担人,他们同时也是优秀的山歌手。馆前镇因历史上设过驿站,是沟通城关、新桥码头与宁化县的中枢地,馆前墟又是长汀县较大的墟市,因而,馆前镇开担的人数量较大。
    据馆前汀东村79岁山歌手老沈子[10]介绍,她们以前开担的货物主要是帮城关老板挑,业务接洽有中间人,当时叫做“带单的”,“带单的”并非老板,一般老板会找“带单的”买货,他买了之后需找人来挑,类似于现在的采购。她们以前开担主要往东路宁化县水溪镇,具体行程为:从馆前镇到城关镇取货,再从城关出发经过新桥镇,新桥到馆前,馆前到宁化县罗溪镇,罗溪再到中沙镇,再从中沙到水溪镇。去宁化主要货物有药材、迷信品、丝线,返程时物品主要有米、扁豆、麻子等。老沈子说:从馆前开担到宁化来回一趟大约需五、六天,比如今天从馆前到长汀城关,明天到罗溪,罗溪住一夜,再到中沙,中沙住一夜,一早吃了早饭,就到水溪赶墟,赶墟完了在水溪住一夜,在当地买些米、芝麻、扁豆、白果等货物往回挑。馆前镇从事开担行业的人很多,老沈子说,她们以前开担时,一两百人一起走的都有,馆前镇汀东村附近复兴村、坪埔村、沈坊村等,个个村都有人开担。
    开担工作异常辛苦。首先是物品极重。挑夫所挑货物重量一般在一百斤左右,肩头愈百斤的货物经常磨烂挑夫的衣衫和肩头。这种重量对于初学者和妇女而言,更加沉重。老沈子告诉笔者,六斗就是一百斤,她刚开始挑米只能挑三斗,以后大了就能挑到五斗。有一次有人帮老板拉生意,说要挑米,要求每人挑六斗,她说她挑不起,问能不能少挑一斗,人家不给她挑,说挑不起六斗就不给挑,老沈子赌气挑了六斗,挑到自己哭,因为实在挑不动。[11]其次,挑担路程较远。以长汀城关到宁化石牛墟为例,从城关至馆前七十里路,从馆前至石牛六十多里,即使挑夫在路上不休息,单程也需一天一夜。更何况,从长汀城关至宁化石牛,一路山势连绵不断,且以上山为主,加之气候多变,挑夫需面对风吹日晒、雨路泥泞等天气情况,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面对开担路途中的种种辛苦,开担的人多以唱山歌来化解。大同镇红星村山歌手四婆[12]今年84岁,年轻时长期往长汀西路的瑞金、石城开担,因此很会唱山歌。她说:以前开担的时候,是一大伙人开,大家就唱山歌,唱了山歌之后大家就只顾听山歌,就会只管往前走,就不顾开担的苦了,开了五斗米也不觉得累。如果不唱山歌就没力气了,一边走一边唱着山歌就能很快回家。大同镇十里铺的许玉英十三岁开始挑担,她说:在她们开担的途中,唱山歌就会好高兴,开担的时候,大家就会一直唱山歌,一唱山歌解愁闷,在路上唱歌的时候,即使家里没米吃,没衣穿,也不会记得,唱了就高兴,有时候想起好苦,目汁(即眼泪——笔者注)都会流出来,一唱山歌目汁就没有了。[13]
    可见,唱山歌是开担人化解途中苦与累的重要手段,通过唱山歌,她们忘记疲劳、忘记痛苦,以积极、乐观的心态从事这项苦累的工作。因此,唱山歌与开担工作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在这种环境中,许多从事开担工作的人从不会唱山歌逐渐成为优秀的山歌手。老沈子就是一例,她说:开担的人都会唱山歌,走在路上,你唱一句我唱一句。我以前不会唱山歌,在家里干活怎么会唱?后来出去开担,就开始唱了,先是人家唱,我记住了,以后就慢慢回人家的歌。比如开担的时候,大家一起走在路上,挑着挑着有人唱,唱了我不愿意,觉得他唱的不好,我就自己驳他。想起开担好可怜,他就话:“想起开担心好怯,开上开下没人接,半边肩头开到烂,没有他人思量 ”。我就会驳下去,就唱:“想起开担真可怜,一步不得一不钱,挑得重来挑不起,挑得轻来没有钱”[14]。此外老沈子也详细描述了她们开担路上唱山歌的情形:开担的人唱了山歌就不会烦恼。我们看到什么就唱什么,你在开担的时候,走在路上,就话:“三条大路一样曲,不晓哪条大路过江西,三个哥来一样好,不知哪个同妹归?”(当地方言音JI,归的意思,如此与西押韵——笔者注)也有唱:“三条大路一般平,不晓哪条过古城,三个哥来一样好,不晓哪个同妹行?”男的也唱,女的也唱,这就是驳歌了。唱山歌没有起头的人,前面有人唱,后面有人追,一边开担一边唱,唱的大家痛快。唱歌是没有歌本的,你开担,到了福建、江西,那里有茶叶,看见了就唱茶叶的歌,他话:“久来没到你的排,不晓你的茶子也歪得(da,i二声,意思是说长的好——笔者注),久了没到你的窝,不晓你的茶子有几多?”有一次去宁化开担我们晚上住客店,男的住楼上,我们住楼下,他就唱:“郎住楼上妹楼下”,唱的动情就一直唱,在客店唱歌唱到天光,大家就不睡觉了,你不睡下我就不睡下。
    开担的人为了化解途中的烦闷、调节行进中的气氛、克服山路中的心理恐惧,同时也为了缓解身体的疲乏,在行进过程中,一路挑担,一路唱歌,所唱的山歌多以“扁担、开担”等词语起句,所唱内容主要描述开担的艰苦、开担的技巧以及开担人之间的感情,这一类歌在当地被称为“开担歌”。在长汀,开担歌广泛流传,因为在当地,开担是一项人人都需掌握的技能,除了以开担为生的人需要长期开担之外,家庭中的各项生产生活劳动几乎都需使用到这项技能,无论是家中的水、田地中的肥料和谷物、作为燃料的柴、走亲戚时的礼品等等,都只能以肩挑手提的方式来完成。因而,开担的人是当地唱山歌的主要群体之一。
    二、砍柴与砍柴的人
    与长汀交界的《明溪县志·礼俗卷》歌谣一条中记有:“歌谣一道虽多出诸妇孺之口,亦风尚之见端也。明邑歌谣颇夥,其最普通为孩童或樵夫牧子所习唱者。”[15]可见,唱山歌从来都是与山间劳动结合在一起的,而砍柴是其中联系较为密切的一项。
    据张鸿祥考察,长汀有大量以砍柴为生的人。在没有煤、电的年代,柴草是主要燃料。传统时期,长汀地区家家户户及所有的饭店、客栈广泛使用的是传统的大灶头,即炉膛宽敞的柴灶。这种柴灶炉膛较大,添满一膛柴火最少需要3-4斤柴,因而,一个人一日三餐的用柴量最少需5斤,这还必须是多人的大家庭才够用。当时普通家庭所使用的柴火大多是自己上山砍,而长汀县城数百家的商店、米行、纸行、酒楼、饭馆、客栈、会馆、学堂等,解决燃料的主要途径只有在市场购买或直接找人供应,因而在长汀本地以砍柴来维持家计的人颇多。砍柴是件很累的事,樵夫需在头一天晚上磨好柴刀,次日一大清早出发,柴刀插在后腰的刀鞘夹中,腰上挂个饭包作为中饭。到上山找到树后,将一根根手腕粗细的硬杂木砍下来,辟去树干上的树杈,只留中间杂木树干,再将主干砍成一截一截,每截约50公分长。再用竹蔑或山上的老藤编成“箍子”,将柴木箍成圆圆的两捆,每捆用一个藤落子套好再挑回来,当地称为“砍大樵”。[16]
    大同镇红星村山歌手张三哩今年74岁,年轻时以砍柴为生,她所描述的砍柴生活很辛苦:以前长汀很多人专门砍柴拿去卖,否则就没有东西吃。以前砍大樵要到很远的地方,我经常砍柴的地点是古城附近与瑞金交界的半边栋,离城关三十多里。砍一次柴需要整整一天,要走好长一段路,早上天没亮就出发,中午才能到。山上日头很大,很热,找到大樵很不容易,砍下来自己捆好再挑回来,回来已经到傍晚,再拿到市场去卖。[17]
    在长汀,砍柴的人很多,因为除了以砍柴为生的人需天天上山外,普通家庭为了解决家庭的燃料问题,也需每天有人山上砍柴。对于普通家庭来说,砍大樵需花费较多的时间和精力,因而,没有树干耐烧的簏棘和火草因获取方便且费时不多,就成为普通家庭的主要燃料。在当地,斫簏棘和火草一般由妇女、老人或小孩来承担。
    为了能够砍到柴,樵夫们会分头行动。大同镇红星村山歌手老林妈十岁多开始砍柴,她较详细地描述了砍柴与唱山歌的情形:以前年轻时没有下雨我天天要去砍柴,不砍家里没得烧。去山上砍柴都会唱山歌。到山上砍柴一个人爬一座山才有柴砍,大家都在一起,哪里有柴砍啊?以前又没有联络方式,大家你这里唱我这里唱,唱了几句,大家就晓得谁在这边谁在那边,不会唱山歌的人就在山上打“呜喂”,就等于有回应了。下山的时候,人集中了起来,就一起唱,一起走。[18]张三哩说:那时候很多人山上砍柴,去砍柴的时候从家里出门一个人,走到外面就会有很多人。我们以前去砍柴都是一路唱着山歌去的,到了山上也还会唱,边砍边唱,樵砍好了,回家的路上也是边挑边唱。当时什么歌都唱,比如说男的唱:“一担樵子簇簇齐,一担樵子有人想帮你,面子红红吃了酒,背夹泥巴是谁欺负你?”女的就会唱:“一担樵子簇簇齐,一担樵子没人想帮我,面子红红太阳晒,背夹有泥山上跌倒的。”他知道是太阳晒的,还要专门这样问你,你就会解释给他听,这样就唱起来了。[19]
    对于樵夫来说,砍柴时唱山歌是一种自发自觉的行为,唱山歌题材也非常多,老沈子[20]说:唱山歌不要人起头,有一个人唱了,就有人来回。上山斫樵也是这样,砍柴时砍柴的歌也有,就会唱:“斫樵要斫嫩草芽,一担烧得两担赢,连郎要连有情郎,没情郎来不要他。”唱山歌是看见什么东西就唱什么,从豆角种下唱到出苗,出叶子,从豆角种下唱到豆荚落,一唱唱来几百支。看见豆角,他会唱:“豆角施肥不敢多,久来久后到深山,两人通情没功夫,久来落雨后落情。”
    砍柴的人长期在山上砍柴并唱山歌,形成了一系列以“斫樵”起头或者以唱斫樵工作内容为主的歌,当地人称之为“斫樵歌”或“砍柴歌”,砍柴歌同开担歌一样,因较多民众参与而广为流传。
    三、做土纸与走纸寮的人
    《长汀县志》记载,“长汀造纸业始于唐,盛于明、清,迄今已有千余年历史,是八闽著名土纸产区。”[21]皆因长汀盛产竹,尤其是制作土纸的原材料毛竹,光绪《长汀县志》物产卷竹属一条,竹的品种就有27种,毛竹在其中被记做“猫竹”。[22]乾隆《汀州府志》中记有:“纸,竹穰、楮皮、薄藤、厚藤,凡柔韧者皆可造,而汀竹纸多出连城、归化。……纸帐出长汀县。”[23]明清以来,长汀地区造纸的村和纸槽增多,因而纸捐也成为当地税收来源之一,“清季民初,纸捐年额七百五十两”。[24]据统计,“民国二十三年,槽户370户,纸工3000人;二十四至二十六年槽户分别为1050户、1065户、1039户,纸工分别为9450人、9585人、9621人。”[25]《福建之纸》记载: 1939年长汀产纸村103个,共有纸槽620个,产量7. 66万担。民国31年,全县3. 5万户人家中,十分之七和纸业有直接或间接关系。[26]可见造纸行业在长汀之兴盛,从事造纸的人数之巨。
    有关土纸的制作过程,清光绪《长汀县志》有详细记载:“邑人截竹置窖中,用石灰水浸数十日,竹软则去皮取穰,踏融,另瀓水中,以帘盛液而造之。大小有二种,大者曰乾边,又曰毛边,其料有生有熟,又可以造色纸。小者曰斗方、曰花笺,一种用禾茎和竹穰造成,色黄而小,曰煤纸,又谷皮纸,楮皮所为不及竹多,邑人赁山裁竹,设槽造纸。”[27]
    馆前镇沈坊村74岁山歌手沈孟福13岁起就开始给人当学徒学习做纸,从事该工作将近40年。他详细地讲述了制作土纸的过程:每年春天时,毛竹会长出许多笋,这些用来做纸的笋被称为竹麻,笋长到何时是制作土纸的最佳原料,有经验的做纸师父需做出合理判断。一般来说,笋不能太嫩,这样成本太高,且制不出好纸来,需等笋尖部分长出两、三片叶时最佳,此时,毛竹颜色较白,质地不会太老,是最适合制作土纸的材料。清明、谷雨是砍竹麻的时间,竹麻砍了之后,由挑夫挑到纸槽,然后开始剥竹麻。剥竹麻需要技巧,一般来说竹麻底部的老皮要剥掉,因为它太老,不容易腌,也很难打浆。此外,老皮底下那一层也要除掉,这时剥竹麻的师父要会看,要根据经验来分辨老皮下面那层需要剥到什么程度,不能剥的太多,这样会浪费,也不能剥的太少,这样皮太老。剥竹麻的过程还包括了挖竹结、去顶端和分竹麻,这些都是考验剥竹师傅手艺、眼力和劳动熟练程度的重要方面。师傅将竹麻去结、去顶、分成丝丝缕缕之后,就进入制作土纸的过程,这一过程包括腌灰、打浆、做纸、切纸等工序。需要说明的是,从砍竹麻到挑竹麻、踏竹麻再到纸张做成的整个过程都是在山上进行的,这其中,砍竹麻和挑竹麻因时间紧、工作量多,纸槽老板会请当地的乡民来帮忙,其他的工序都是由做纸师傅来完成,这期间他们要一直在山上劳动,等一槽纸做完之后,他们再去其他纸槽做工。做纸师傅几乎长年在山上奔波,因此在当地把做纸称为“走纸寮”,而走纸寮的人在各个纸槽之间的奔波被他们称为“赶槽”。[28]
    做纸师傅在山上的生活极其辛苦且枯燥乏味,在简单的劳动分工下,他们几乎天天重复着同样的劳动,每天从早忙到晚,除了做纸之外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生活。沈孟福[29]说:“造纸很累很累,一天需工作十几个小时,我们这些做纸的人,饭一吃下去,抽一根烟,就要开始干活。我们在塘里剥竹麻的人,一天到晚就两个人,活很紧。”河田人丘看牛今年71岁, 24岁开始学作纸,主要负责踏竹麻,他说:踏竹麻是很累的活,因为需要很大力气,力气太小竹麻踏不烂,没法做纸。当时做纸的人,工作起来时间非常紧,有时候忙起来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尤其是那些负责扛尾(造纸用语,负责最后工序。音同——笔者注)的人,因为他们是两个人各负责一边,工作要同时进行,而且揭纸张的速度要快,所以,要去厕所必须两个人同时去才不耽误工作。[30]
    唱山歌是做纸师傅在山上劳动的主要娱乐。沈孟福说:造纸的人因一向是在纸槽里干活,娱乐就以唱山歌为主。一天到晚没有出去的机会,天天在那边干,干累了就烦躁,烦躁了就唱山歌,唱了山歌之后就感觉时间更快过去。唱山歌要两个人唱,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唱的就是情歌。比方说女的唱:“竹蒿晒衣来来弯,这条大路你郎不能行,老妹人家住集中,这条大路你郎不敢行。”男的就唱:“竹蒿晒衣来来弯,这条大路我郎偏要行,不怕老妹人家住集中,我单身独马打出名。”这就是男女对歌。因为纸槽里没有女的,我们就一个唱男的,一个唱女的。挑竹麻的时候,竹麻砍下来后,来挑竹麻的人里会有女的,我们就会和她们唱情歌。当时大家唱好多山歌,一天到晚都唱,两个男的唱,不唱不得ya (音轧,长汀方言,意思是说心里不舒服——笔者注),一天不唱就觉得很寂寞,一唱山歌就忘记了工作的时间,感觉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纸槽的人很欢喜唱山歌。[31]
    做土纸需长期在山上劳动,唱山歌是他们工作中唯一的调剂,纸槽的存在为他们学唱山歌提供了一个好的环境。在纸槽工作的人,即使之前不会唱山歌,经过一段时间的耳濡目染,很快就会唱山歌。丘看牛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丘看牛告诉笔者,没去造纸之前,他不会唱山歌,会造纸了才会唱山歌。在纸槽的人,大部分都会唱山歌,纸槽里干活,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天天都在纸槽里,就只能学唱山歌了。比如一个男的唱:“新做纸寮久寒凉,纸寮里面九个郎,九个师父八个妹,可怜哥来一人单只佬”。一个人就反串女的唱:“新做纸寮四四方,纸寮里面九个人,九个哥来八个妹,可怜老妹一人打单身”。造纸的人,什么歌都唱,什么时候都能唱,什么时候也都敢唱,做工的时候,就你唱一首我回一首,就象讲话一样,你讲什么我就回答什么。[32]在如此繁重单调的劳动过程中,他们只有通过唱山歌“让自己开心”。
    做纸的人在纸槽中所唱山歌,大多用做纸过程中的物品、事件起句,通过山歌表达劳动中的苦累和对于男女情感的渴望,这一类歌被称为“做纸的歌”或“走纸寮的歌”。由于做纸地点较为偏远、人员流动少、与外界的交流机会较少,做纸的歌并没有像开担歌和砍柴歌那样广泛流传。现在随着长汀各个乡镇纸槽不断倒闭,做纸的歌已很少有人会唱。
    除了以上三种劳作外,放牛的人也是长汀地区唱山歌的主要群体之一,然放牛的人多为十岁左右的小孩,可以说,放牛是当地人接触到山歌的起步阶段,但无论从歌词储备、歌唱技巧还是情感表达来说,他们所唱的山歌不多,演唱技巧和内容也均不成熟、不丰富。
    四、结语
    传统时期,客家山歌被排除在传统士大夫、上层精英群体以及乡村士绅所控制的城镇、乡村范围之外,只能在传统道德范围约束力无法触及的山野间进行,这种生存空间的形成有其历史和文化原因。考察长汀当地山歌演唱群体不难发现,擅长唱山歌的人也主要集中在那些需长年累月穿梭于山野间,从事砍柴、开担、走纸寮等劳动的群体中。参与这些劳动的民众何以选择唱山歌来达到减轻身体疲劳、消磨劳动时间、调节情绪、表达内心的情感的目的?对此,唱歌的人给出的答案是:“一唱山歌心会开”。
    由于长汀地区多山的自然环境,开担、砍柴、走纸寮成为传统时期当地民众谋求生存的普遍手段,从事砍柴、开担、走纸寮等行业的人员,在其劳动过程中承受着来自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压力和苦痛,这种压力和痛苦成为一种“文化迫力”[33]促使他们找到一种方式解脱,唱山歌是其最可行的、最方便的、最佳的选择。综合分析唱山歌在开担、砍柴、走纸寮等劳动中所起的主要作用,除了满足他们生理和心理的一定需求之外,山歌同时作为一种“语言”起着沟通和交流的作用。尽管说话也可以达到此目的,但歌唱效果更佳。山歌曲调虽简单,然而其音调抑扬顿挫、声音婉转悠长,其歌词简单直白、发自肺腑,歌手放声高歌可以达到直抒胸臆的效果。因而,在这类山野间的劳作中,唱山歌的传统一直被广泛传承。同时,上述劳作方式,因从业人员需长期处于山野间、涉及从业人员较多、人员相对稳定、熟悉等特点,为歌手的成长和山歌演唱提供了良好的环境,使得歌手在劳动中通过唱山歌暂时“忘记身体疲累、忘记劳动时间、忘记家庭烦恼”,使自己“唱了痛快,唱了心开”。因此,唱山歌逐渐与这几种劳作方式结合在一起,并在长汀地区演变成一种传统,而那些长期从事以上劳动的群体自然而然成为山歌传承的主体。
    虽然唱山歌传统形成的过程中受到诸如婚姻家庭关系、妇女地位、个人意识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但是这种自然环境制约下形成的生产方式,却成为一个主要的因素影响着长汀山歌的传承。在当代社会,商品经济逐渐取代传统自然经济,现代的公路交通逐渐发达,传统的生产方式随之发生了变化,唱山歌必然将渐渐地淡出民众的生活世界。
    注释:
    [1]福建省长汀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长汀县志》,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47页。
    [2]宋·胡太初修,赵与沐纂《临汀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7页。
    [3]黄恺元、邓光瀛等修,丘复等撰《长汀县志·交通》,据民国三十年铅印版影印,上海:上海书店2000年版,第498页。
    [4]胡太初修,赵与沐纂《临汀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98页。
    [5]吴文度修,杜观光撰《汀州府志·卷十·官制》,福建省图书馆据北京图书馆明弘治十年刻本复印。
    [6]黄恺元、邓光瀛等修,丘复等撰《长汀县志·交通》,据民国三十年铅印版影印,上海:上海书店2000年版,第498页。
    [7]曾日瑛、李绂等纂《汀州府志》,据清同治六年延楷刻本影印,上海:上海书店2000年版,第77页。
    [8]黄恺元、邓光瀛等修,丘复等撰《长汀县志·交通》,据民国三十年铅印版影印,上海:上海书店2000年版,第435页。“负山而鲜山珍,远海更乏海错”,此句出自清光绪刘国光纂修《长汀县志》,原句为:“汀物产殊薄,负山而鲜山珍,远海而无海错。”
    [9]张春荣:《馆前镇汀东村传统社会调查》,杨彦杰主编《长汀的宗族、经济与民俗》,国际客家学会、法国远东学院,海外华人资料研究中心出版,第189—212页。
    [10]采访时间: 2008年5月22日与6月9日,采访对象:老沈子,地点:长汀县馆前镇汀东村。老沈子,女,馆前镇汀东村下街人, 17岁开始开担,擅长唱山歌,有看见什么就能唱什么的好口才。
    [11]采访时间: 2008年6月11日下午,采访对象:老沈子,地点:长汀县馆前镇汀东村。
    [12]采访时间: 2008年9月6日下午,采访对象:四婆,地点:长汀县城关宝珠门附近。四婆解放后曾在县广播站唱宣传妇女解放、开发山区的歌。她擅长自己编歌词,好多人斗歌都斗不过她, 2007年间,她经常在长汀龙潭公园唱山歌,后来因为年纪大,家人不放心她走太远,就不再去龙潭公园唱歌了。
    [13]采访时间: 2008年8月3日上午,采访对象:许玉英,地点:长汀县城关瞿秋白纪念碑附近。许玉英,女, 65岁,大同镇十里铺人,擅长唱山歌,且会自己编歌词。
    [14]采访时间: 2008年5月22日上午,采访对象:老沈子,地点:馆前镇汀东村老沈子家中。
    [15]王维梁等修,廖立元等纂《明溪县志》,据民国三十二年铅印本影印,上海:上海书店2000年版,第112页。
    [16]参见张鸿祥《长汀城关传统社会研究》,国际客家学会、法国远东学院,海外华人资料研究中心出版, 2003年11月,第78-84页。
    [17]采访时间: 2008年8月7日上午,采访对象:张三哩,地点:长汀县城关镇水东街附近。
    [18]采访时间: 2008年8月8日下午,老林妈姓林,女性,今年65岁,家住城关附近的红星村,属于大同镇管辖,2007年,老林妈经常会去龙潭公园唱山歌,现在因为身体以及工作的关系不再去了。
    [19]采访时间: 2008年8月7日上午,采访对象:张三哩,地点:长汀县城关镇水东街附近。
    [20]采访时间: 2008年5月22日上午,采访对象:老沈子,地点:长汀县馆前镇汀东村老沈子家中。
    [21]福建省长汀县地方志编撰委员会编《长汀县志》,北京: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220页。
    [22]刘国光、谢昌霖等篆修《长汀县志》,据光绪五年刊本影印,台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印行,第498页。
    [23]曾日瑛等修,李绂等纂《汀州府志》,乾隆十七年修,台北:成文出版社印行,第84页。
    [24]黄恺元、邓光瀛等修,丘复等撰《长汀县志·赋税》,民国二十九年修,据民国三十年铅印版影印,上海:上海书店2000年版,第431页。
    [25]福建省长汀县地方志编撰委员会编《长汀县志》,北京: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255页。
    [26]转引自福建省长汀县地方志编撰委员会编《长汀县志》,北京: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221页。
    [27]刘国光、谢昌霖等篆修《长汀县志》,据光绪五年刊本影印,台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印行,第521页。
    [28]采访时间: 2008年5月23日上午,采访对象:沈孟福,地点:长汀县馆前镇沈坊村。
    [29]采访时间: 2008年5月23日上午,采访对象:沈孟福,地点:长汀县馆前镇沈坊村。
    [30]采访时间: 2008年9月2日下午,采访对象:丘看牛,地点:长汀县城关龙潭公园。丘看牛是河田镇人,因父母双亡,家庭贫困,入赘到古城镇, 24岁开始学做纸,曾做过纸槽老板,擅长唱山歌,现定居在长汀城关,他每天都到龙潭公园唱山歌。
    [31]采访时间: 2008年5月23日上午,采访对象:沈孟福,地点:长汀县馆前镇沈坊村。
    [32]采访时间: 2008年8月2日上午与8月31日下午,采访对象:丘看牛,地点:长汀县城关龙潭公园。
    [33]在此借用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中“文化迫力”的概念,主要是为了强调,那些擅长唱山歌的人之所以唱山歌,是受到来自心理和生理上的驱动力作用,这种驱动力可以称之为“文化迫力”。事实上,马氏认为:人类有机的需要形成了基本的“文化迫力”,强制了一切社区发生种种有组织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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