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通过他14部传奇般的小说征服了整个华语世界,其内容让人津津乐道、回味无穷。金庸热经久不衰,他创造了一个奇迹,小说不仅传播范围广,而且受众层次各异,从诺贝尔奖获得者到普通学生,从大企业家到贩夫走卒,从国家领导人到寻常百姓,可以说涵盖了所有中国人,不仅如此,在外国也有不少“金迷”。金庸之所以能够获得如此非凡的成就,不仅仅是因为其小说奇妙的情节、动人的语言、神异的武功带给人以无穷的艺术享受,更重要的是在于小说所表达的思想内涵,阐发的价值观符合中国人的传统道德观念,能够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认同感。尤其是金庸塑造出来的一位又一位武侠人物的儒道思想,以及蕴含的现代意义大放异彩,使得小说具有了更加深刻的文化底蕴与精神内涵。 一、儒侠的仁义之魂令人铭记肺腑 1.儒侠仁之魂 “仁”,是儒家思想体系的核心,也是儒家在思想史上的主要贡献。“仁”源出《尚书》:“予仁若考。”指人所具有的柔顺巧能的美好品德。“仁”体现多方面的伦理道德价值,也是各种优秀品德的高度概括,它的核心就是“爱人”。《论语·颜渊》记载:“樊迟问仁。子曰:爱人。”[1]孔子认为“仁”不是具体的规定,而是一般的精神。“爱人”的前提是“立人”、“达人”,即把他人当作平等的人来对待,推己及人,为他人着想。 金庸“仁”之思想在《鸳鸯刀》中体现得最为明显,这部中篇小说讲述了正派与邪派争夺宝刀的故事,传说中这对宝刀中隐藏着一个能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小说在末尾揭开了这个秘密,原来鸳刀的刀刃上刻着“仁者”,鸯刀的刀刃上刻着“无敌”,即孟子的名言:仁者无敌(《孟子·梁惠王上》)。此处,金庸将“仁”作为人们所向往的一种理想,一种最高境界加以颂扬,体现了金庸小说创作的一种主旨,通过小说表现他对社会的看法,阐明自己的人生哲理。尤为称道的是,金庸在小说中赋予了“仁”新的内涵。他把仁爱精神上升到为国家、为民族、为大多数人这一新高度,表述为兼济天下的志向,舍弃自我委曲求全的人生选择,以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献身精神。 在《天龙八部》中,萧峰将仇人慕容博截在少林寺里,慕容博向他提出一个条件:只要萧峰答应帮助慕容复实现复国梦,自己甘愿一死,让萧峰报仇。萧峰的父亲萧远山为之动心,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交易。但萧峰断然拒绝,因为他不能为一己私仇而令天下百姓惨遭兵革之祸。于是,窗外一个老和尚赞道:“萧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萧峰不是凭自己的快意恩仇一决私怨,他首先想到的是芸芸众生,这体现出大“仁”思想。 郭靖更是典型的仁爱之侠,他“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有学者曾评点郭靖“性情过于忠厚,给人一种笨拙之感”。[2]我想正因为他品德“过于忠厚”,才当之无愧为大侠。在《射雕英雄传》结尾处,郭靖道出了自己心中的“英雄观”,他说:“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是英雄。”《神雕侠侣》中,郭靖保家卫国戍守襄阳十几年,明知不可为而为。面对在蒙古军队追击下逃到城边的黎民百姓,他不顾守城主将的制止,毅然下令打开城门亲自出城掩护百姓撤退,结果差点丧命乱军之中。妻子黄蓉临盆生了一对双胞胎,但郭靖为了襄阳的安危,却无法顾及,以致幼女为他人掠夺走,险些丧命。可以说,郭靖的所作所为真正诠释了儒侠仁之魂。 2.儒侠义之魂 金庸所阐释的“义”,就是主持公道,锄强扶弱,惩恶扬善,重义轻利,甚而舍生取义。金庸自己在北京大学第二次讲演中说得明白:“我以为侠的定义可以说是‘奋不顾身,拔刀相助’这八个字,侠士主持正义,打抱不平。”金庸小说几乎篇篇如此,从陈家洛、袁承志、郭靖到杨过、张无忌、萧峰、令狐冲、石破天,无不贯穿这一精神。他们身怀绝世武功,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态,对弱者施以援手,对暴行极力反击,还武林世界以清平和公正。例如在《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为救素昧相识的仪琳,不管采花大盗田伯光武功有多么高强,也要舍命与之周旋,不让仪琳免遭毒手,而自己却差点性命不保。在《射雕英雄传》中,郭靖为救哲别,即使是被生性残酷狠辣的术赤打得痛彻心肺,甚至差点身首异处,也绝不说出哲别藏身之处,这即为侠肝义胆。 金庸小说中,还拓展了“义”的宽度。金庸在为吴霭仪《金庸小说的男子》一书写的小序中说:“在武侠世界中,男子的责任和感情是‘仁义为先’。仁是对大众的疾苦怨屈充分关怀,义是竭尽全力做份所当为之事。……教人尽力为人,追求世事的公平合理,其极致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武侠小说的基本传统也就是表达这种哲学思想。”金庸笔下最杰出的英雄人物,都是深明大义,自觉地为群体、为民族、为大多数人利益而奋斗,乃至献出自己生命的。这些形象,体现了中华民族一种最高的人生价值观,也是金庸对武侠精神的一种新的提升。[3]如在《天龙八部》中,萧峰从自己的悲惨身世和在宋辽边界的所见所闻出发,深深地感悟到了民族矛盾所带来的痛苦。他不忍心看着汉人与契丹人互相撕杀,他希望用一己之力来化解两国的仇恨。他俘虏了辽帝耶律洪基后,已“背叛”了“祖国”,接着又强迫耶律洪基有生之年不侵犯大宋,这时萧峰已经是站在南宋的立场说话了,必定为大辽所不容。最后,萧峰选择了一箭穿心,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得了两个民族之间的和平,用自己的鲜血来代替两国千万百姓、士兵的生命,用气壮山河的死奏响了儒侠精神的最强音。这一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的行为不就是最高层次的“义”吗? 由于儒家仁义思想的融入,金庸小说远离肤浅,变得愈加深邃。小说中那些武侠人物宽厚仁爱、侠义为怀的精神引起读者广泛的共鸣。冯其庸先生说过,读金庸小说,“那些侠义人物具有的豪气干云、一往无前的气概,总是给人以激励,给人以一种巨大的力量,一种要竭尽全力为正义事业奋斗的崇高精神”。[4] 二、道侠的逍遥之行使人心驰神往 道家思想讲究以“道”为本,自然无为,轻物重生。如果说金庸小说中郭靖等儒侠是积极“入世”,兼济天下的话,那么还有很多武侠人物则表现为“独善其身”,他们把个人自由和国家、社会结合起来考虑,最后追求“出世”归隐。这是逍遥道侠的代表。 《神雕侠侣》中的主人公杨过至情至性,实现自我。他的性格中自有一股道家血脉,他到全真派门下拜师学艺,随后又反叛师门,那是因为他懂得自然之道及自我之道。他在剑魔独孤求败的剑冢中发现的剑、剑道,以及神雕促使他在洪水中、雪花中、海潮中练武,亦正体现了自然的道之精神。他的妻子小龙女也是道家仙女的化身,小龙女自幼生长在活死人墓中,安于峡谷里的那份清静,就是历经世间繁华后,亦是如此。杨过追求自己真挚的爱情,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师父小龙女为妻,与小龙女一起归隐山林,做一对神仙眷侣。杨过好似《庄子·逍遥游》篇所称颂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至人。杨过的行为不仅仅是纯粹的“道”,他也曾经帮助郭靖坚守襄阳,帮助大宋朝廷抵抗外族侵略,同样为国为民作贡献。我想杨过这是离人之本性更近了一步,他有社会责任感,有侠客精神,但他独善其身,更向往自由,追求逍遥,这即为“道侠”。 若说杨过所继承的是庄子之道,《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所效法的则是老子之道。张无忌总是上当受骗,是他弃智绝圣的结果,本来很聪明,可是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张无忌顺应自然而又拖泥带水,那是他“无为无不为”的表现;当明教的教主,这也符合自然之理。倘是儒家正统,那就连想也不敢想。而主动辞去明教教主的职位,同样符合宁静之道,没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主张。张无忌本可权倾天下,可是他毫无政治野心。他不仅不想做开国皇帝,就连明教教主的职位也拱手让人,毅然与娇妻一道归隐了山林。他轻物重生,抛弃功名利禄,体现了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层次的生活智慧。 《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的形象更是洒脱超然。令狐冲率真自然,潇洒自在,只要有酒,有音乐,能与心上人厮守便知足了。令狐冲活得非常坦然,他既能打破江湖门派观念,又能打破江湖正邪之分,其行逍遥的处世风范深得老庄思想之妙。 在金庸小说中,众多武侠人物选择“出世”归隐山林作为其人生归宿,这与金庸对道家思想“逍遥无为”的吸纳不无关系。他们最辉煌、最得意的阶段也许正是其驰骋江湖、闯荡社会之时,然而,江湖的险恶也会让置身其中的武侠人士产生出退隐江湖的想法。在金庸小说中,归隐山林几乎成了普遍性的人生选择。《书剑恩仇录》里的陈家洛豹隐回疆;《碧血剑》里的袁承志远走海外;在《连城诀》中,当痴恋半生的师妹离开人世后,狄云对江湖再无留恋,毅然归隐于藏边雪谷;《笑傲江湖》结尾,令狐冲与任盈盈一起退出江湖,去过他们向往已久的归隐生活,共奏“笑傲江湖曲”去了;《神雕侠侣》的结尾,杨过和小龙女也双双归隐终南山。众多主人公选择归隐山林作为其人生归宿,改换原来的生活方式,是回归于朴实单纯、自然自在的生活,坦然置身在天地之间,这也实践了道侠的逍遥游思想,为“独善其身”画上了完满的句号。 三、金庸小说蕴含的现代意义 1.自由精神的颂扬 读金庸小说的着迷之处还在于能感受到自由精神。自由意味着冲破专制,超越权势。关心人类进步的思想家们始终强调:“进步的唯一可靠而永久的源泉还是自由。因为一有自由,有多少个人就可能有多少独立的进步中心。”对于长期浸淫于封建专制思想的中国人而言,“自由”二字格外重要。只有确立自由的价值观,才会有平等与正义等伦理诉求,有尊严与责任等道德规范;只有在这样的诉求与规范中,才能拥有名副其实的“人”的位置。[5] 《笑傲江湖》里令狐冲不单单是道家思想的代言人,他还是具有现代自由精神的侠客典范,其特征是以蔑视陈规陋俗的道家思想为底蕴,而又熔铸了现代自由精神,他不守江湖“规矩”,不搞唯成分论,不以所谓正派和邪教划分人物,追求的是“畅心适意”,处处以生命的真情来对待世事人生,最终凭借任盈盈的帮助而笑傲江湖。金庸对令狐冲的塑造,正是他对自由精神的真情流露。 还是《笑傲江湖》,里面的刘正风和曲洋,一个名门正派,一个魔教,泾渭分明,属于水火不相容的两个营垒,但是这两种江湖划分,却无法阻碍热爱生活,具有真性情的人的交心。刘正风认为:“言语文字可以撒谎作伪,琴瑟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他想出了一个“金盆洗手”的主意,想从此退出武林,而专心于音乐艺术,与曲洋长期交往,为此他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他选择了“不自由毋宁死”,一把瑶琴,一把玉箫,两人临终时合奏了一次《笑傲江湖》之曲。“琴曲悲千里,箫声蛮九天”,那美妙乐章悲怆而又温雅。正如刘正风所感叹:“此辈俗人怎懂得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其实江湖众人无法领悟的是,刘正风是一位追求个性自由,追求人的权利的自由主义者。 2.嘲讽意味的深化 金庸小说讽刺、鞭挞了岳不群、丁春秋、日月神教教主等一批伪君子、独裁者。他的这些精彩描写“将永远作为发人深思的暮鼓晨钟而留在正直人们的心中”,[6]强迫的专制制度必会导致腐化堕落,它招引来的总是一些品德低劣的人,天才的暴君总是由无赖来继承的,这是一条千古不灭的规律。 《天龙八部》里“星宿老怪”丁春秋,整天听着弟子们肉麻夸大的诌谀言词,如“星宿老仙法驾降临中原”、“恭请星宿老仙弘施大法”、“师父功力,震灿古今”,哪个奉颂得越厉害、越高明,就越得到丁春秋的欢心,阿紫受其宠爱,就是因为她极力奉承,别出心裁。显而易见,这里金庸的嘲讽意味甚浓。 同样,《笑傲江湖》中的日月神教有过之而无不及,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一伙强令徒众服有毒药物而自己则垄断解药,以维持教主的个人权威。徒众张口闭口就是“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人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教主指示圣明,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布于天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世不辞”,这些荒诞夸张的情节,呈现着发人深省的现实内容。 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必会引起读者的共鸣,拨动读者的心弦,给人以启迪与联想,金庸小说即是如此,它凭借通俗而又洗练、传神而又优美的语言传递给我们儒道思想和现代意义。 注释: ①叶朗,费振刚,王天有.中国文化导读.三联书店,2007:175. ②戈革.挑灯看剑话金庸.中华书局,2008:23. ③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3. ④徐岱.侠士道.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409. ⑤徐岱.侠士道.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410. ⑥戈革.挑灯看剑话金庸.中华书局,2008. 参考文献: [1]陈墨.金庸小说之谜.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2]孔庆东.金庸评传.重庆出版社,2008. [3]傅国涌.金庸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 [4]孔庆东.笑书神侠.中国海关出版社,2006. [5]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6]徐岱.侠士道.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7]葛涛.金庸评说五十年.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原载:《文教资料》2010年6月号上旬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