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乾隆五十三年(1788)四月二十二日。唯州(河南唯县)郊外的古道。 时值仲夏,雨季来临,道路泥泞难行。流放的刑徒、安徽太湖县举人王大枢在驿路边的鸡毛小店落宿。 店主刘氏是30多岁的寡妇。她立即为忧心忡忡的王大枢安排住处。没费事她就获悉,这一行的目的地竟是远在万里之外刚刚聚落成市的新疆伊犁! 天傍黑,一队人马冒雨尾追而至。难道是要追加刑罚,甚至就是来追缴性命?幸,那只是王大枢的姐姐委托其孙来送别,因为没有赶上发解,竟追出两三千里。 深厚的亲情和远徙万里的失落,感动了女店主刘氏,她为生离死别的亲人置办了酒撰,并备下笔砚。尽管王大枢对笔墨已颇敏感,但他的确有骨梗在喉,不吐不快。于是“痛饮大醉”,并提笔写下《试笔诗》: 我行坐笔墨,几欲投之垢。哪期逆旅中,无端而邂逅。我初不欲沾,触手忽相 就。落纸已乱飞,得句若天凑。岂挟酒癫狂,殆可发棠复。笔乎汝诚能,慎勿增我 疚! 这是从上路以来,也许是从“犯事”以来,流放的诗人首次作诗。笔者一直没弄清楚这山村塾师究竟犯了什么罪,但那肯定与笔墨文字有关。 大雨不止。在女店主照拂下王大枢在驿路旅店多住了一两天。唯州下一站是杞县。战国那智者苦虑的是天之将倾,而王大枢及其亲人所忧,则是在伊犁将会有怎样的遭逢际遇。告别时,侄孙问以“忧乐何如”? 流放的诗人王大枢回答:“无所喜乐无所忧戚,夷险何常,履之如一!” 整理好心态,他接续起万里流放之路。流放生涯刚刚开始就多了一个在梦境中始终相随的识寒暖、知甘苦、重情感的“旅伴”——寡居的店主。而她早不是容易动冲动的花季少女了,而是屡经风霜的三四十岁的中年。 此刻西行,前途渺茫,余生无着。王大枢顾不上想、不敢去想的是,离去后,一个善良妇女会因此而获得了生活的信心,并死死等候他——犯了重罪的刑徒——从天涯归来。在唯州滞留的两天并不长,但对沦落不偶的人来说,却已经足够。关于他们交往的细节,除王大枢日记所记,还可以据《西征录》中的诗文,比如《巧娘传》、《兰招辞》等略作勾辑。抵达杞县,王大枢还沉浸在相识、别离的氛围中,其西行日记借题发挥道:“《列子》言,杞国有人,常忧天坠。古来不少痴人,固若此乎!婆不恤纬,女婴夜泣者乎!”“婆不恤纬”,典出《左传》,用在这里大有深意。 ……越接近伊犁,困顿已极的刑徒诗兴越高。想不到塞外穷边竟有这样美的景致。他吟诵着遣犯路经时题写于头台骚站墙壁的诗篇走向归宿。 芦草沟、绥定、惠远……,一路要塞军容肃整。在驻节惠远城的伊犁将军府办完手续,王大枢被指定居住在“伊犁九城”之一的绥定。他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西征记程”: “……余于是为伊犁人!自嘉峪关至此共四千四百余里;自吾家至此共万有一百余里。 时乾隆五十三年戊申岁,十月十一日也!” 王大枢在伊犁流放了11个年头。嘉庆四年(1799)获准还乡。 八月一日,他从惠远领回“路票”——东归内地路经关卡的特许证,第二天就自绥定首途了。比逃命还急不可待!但旅途颇不顺遂。王大枢在路上度过了69岁生日和嘉庆五年(1800)元旦。 进人河南境内,离唯州已经不远。在伊犁的流放岁月,那清丽深情的唯州女店主,是梦境从不替换的主角。景物依旧,道里依旧,但他当然清楚,这十几个年头对谁来说,都够漫长了,特别是独居的寡妇与远戍的征人!没有谁表白过要死死等待他的归来。但那深情的瞩目,那尽在不言之中的举手投足,在边陲与他相伴了十几年。至于他的理解是否合乎情理,马上就能验证了!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紧靠驿路的旅店,这也不是留在他记忆中的苦雨的仲夏。但人却正是那两个人:一个万里投荒归来的刑徒,一个在此地苦守的半老徐娘。一见面女店主先认出须发皆白的王大枢,至少王大枢这样说。不过谁先认出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深埋在心中从未出口的期许,竟由两个陌路人分别恪守了13年!如此执著,等于将心愿认同于人生的契约了! ………… 阅读全文请下载附件!! 原载:《文学遗产》2000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