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1》是近年少有的社会反思性国产电影。无论是艺术表现,还是精神内涵,它都是一部很有追求,值得称道的影片。 这是对一段特殊历史中人的社会生存的反思,也是对一个特殊环境下少年成长和如何做人的反思。影片反映了“文革”时期,在法治丧失的环境下,知识人受腐败权贵压迫的痛苦、绝望和铤而走险。故事的“核”是一个小学生的“告密”行为,但这个告密在那个特殊年代,是善恶不分的告密,结果是导致了一个“善”的毁灭,在一个幼小心灵中造成永远的内心谴责。故事和其中的意味令人深长思之。 遗憾的是,《我11》 的票房并不理想,一些年轻观众,甚至中年观众,似乎对影片表达的精神不能顺利地产生共鸣。然而,最近媒体披露的南方某小学校出现的“小学生情报员”事情,以及公众对此表示的不安,令人再次感到电影《我11》表现的反思内容其实是多么可贵,同时也让我们更理性地认识《我11》这样的电影应该如何更好地实现精神内涵的艺术表达。 《我11》 追求一种新现实主义风格,像是慢火炖汤,滋味后出。影片竭力要原生态式地反映当时生活面貌,一开始就以长镜头追寻着“文革”时期山区某军工企业职工一天的生活:清晨,厂区的起床号声,妈妈的催促,王憨的睡眼穿衣,刷牙,户外的公共水池,拿着馒头跟妈说再见,坐上爸爸的自行车大梁,一路到学校。然后是王憨的学校生活。关于王憨的白衬衣故事几乎讲了片长的一半,白衬衣是引出受伤“凶犯”的关键道具,影片为此不惜做了长长的铺垫。在此过程中,描写出艰难时世中的家庭亲情,小伙伴之间的天真,底层知识分子心情的压抑,对安定生活的渴望,通过他们的交谈,透露出“凶犯”为什么杀人放火、妹妹觉红受辱的故事。在这些叙述中,电影镜头细腻,追求现代风格的长镜头,但并不冗长,也没有过于自我的表现,而是向故事和人物回归,成人交谈全部使用上海方言,故事的关键都在方言、不完整的对谈和暗示中表现,显示出环境的压抑。 应该说,这些电影叙述都很生活化,叙述视角也有变化,一方面是从儿童的视角看成人的世界,另一方面是成人的话语、成人的世界在纷扰孩子的成长。问题在于影片对该不该告密,这个一家人内心的秘密,其实是关于应该如何坚守善良的思考,来得过晚,表现得过于隐藏;对“文革”时期少年成长与整个生存环境的表现分流,使应该怎样做人的精神不能突出,大量的“生活流”和对技巧的追求也淹没了核心的精神。影片中表现小男孩们性意识萌动的夹双杠动作,明显是为“生活流”而表现的细节,显得多余。父亲教王憨学画画是故事氛围的一种调节,但美术的无声却使影片的沉闷基调缺少变化。如果把“学美术”改成“学音乐”,父亲的职业改为一个演奏员,影片配乐可以跟随父亲的授业解惑,自然出现合乎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心灵的古典乐曲,无论老柴、“拉二”、贝多芬,影片的灵动感会大大增加。 《人山人海》和《浮城迷事》也是在艺术和精神上都有所追求的新影片,两片内容的共同特点都是试图表现个人对恶的反抗,对正义的追求,都是“一个人的战争”。在一个缺少个性解放的文化传统中,在改革开放重视个人权益、个人创造活力的当下,文艺作品表现个性的力量、个人创造的积极性,应该是非常有益的一个视角。遗憾的是两片对积极的个人创造精神都没有表现好。 影片《人山人海》根据真实生活事件改编,农民老铁为兄弟被杀而千里追凶的故事。但影片的追凶过程基本变成对贫困地区农民、农民工生存状况的表现:破烂不堪的生活环境,吸毒贩毒,私生子,坟场,怪异的祭祀,直至进入黑煤窑的非人生活,险些丧生,最后还是靠警察才把凶手抓到。影片本应表现一个农民千里追凶所具有的勇敢和智慧,本应表现个人英雄精神在善恶交锋时的力量,给普通人以宣泄和鼓舞,否则就失去了表现个人力量的作品的意义,这在好莱坞电影中屡见不鲜。但是,《人山人海》对已经触及到的个人英雄精神没有充分表达,反而被芜杂的“生活流”和沉默的农民性淹没了,原来真实故事中几个农民兄弟在各地寻找凶手交流信息而可能在电影中产生的追凶智慧一点儿看不见。影片过于追求长镜头表达的写实性和贫困农村生活的沉闷压抑,也对表现个人英雄精神形成喧宾夺主。主人公老铁从一开始,始终面对着漫长的长镜头,有时甚至长达数分钟,这既是对演员演技的考验,也是对观众耐心的考验。结果是观众失望于没有看到追凶的精彩和英雄精神的鼓舞,而对导演给予更多倾心的镜头和光线运用,并无同样倾心的体会。 《浮城迷事》 也是表现以自我的方式维护自身权益的故事,强烈表现一个妻子要自己解决问题,对这一女性心理刻画得十分深入。电影的手法很现代,而内容具有很强的批判现实主义色彩。导演娄烨自述曾受到日本社会派电影(如《沙器》)的影响,但就艺术而言,《浮城迷事》已明显超过当年的日本电影。影片描写一个新兴中产者、私营企业主乔永照的生活放纵,不仅有重婚外室,而且同时搞“小三”、“小四”,备感屈辱的妻子陆洁将愤怒集中于“小三”,用石块追打,至其死于恰好遇到的车祸,而乔永照和外室桑琪为保护自身秘密,又将现场目击者杀死灭口。影片在貌似普通、平静的生活中表现了物欲浮躁状态下人物关系的谲诡和惊心动魄,用故事和人物本身批判了享乐无度、道德堕落的现象。电影叙事震撼、曲折有致而深入,从追打至车祸开始,逐步解析一个青年富有夫妇的家庭生活,以外室桑琪和妻子陆洁之间由暗到明、仇恨、利用的关系推动剧情,最后使一家三人都卷入谋杀案,顺便还抨击了一下“富二代”的狂妄,瞥见到贫富悬殊,借案件剖析了富有与堕落的落差。影片对女性心理刻画尤其深入,陆洁在亲眼目睹丈夫与“小三”走进旅馆,亲眼跟踪到朋友桑琪竟是丈夫的外室后,居然能强忍愤怒,用挥霍丈夫经济的方式玩弄了桑琪和丈夫一番。影片摄影大量使用了晃动、模糊、黑暗、雨夜的镜头,表现出“浮”的气息,也隐喻着人心的暗处和困惑。 主要的问题是,《浮城迷事》 在批判丑恶,在塑造女主人公一个人与堕落作斗争时,看不到正面的力量,看不到她的更多智慧、力量与有益关系,是“正解”在哪里的问题。陆洁的抗争实际是以恶治恶,影片表现的是以恶治恶造成的悲剧和给人们的震撼。影片中唯一与丑恶对立的是音乐,是“欢乐颂”和忧伤的小提琴与管弦乐。当乔永照和桑琪偷欢时,在他们最后黯然搬家时,画面都响起忧伤的小提琴,喻示了陆洁目睹其情其景时的痛心。陆洁追击“小三”的场面前后出现两次,第一次画面响起“欢乐颂”的歌声,与追打形成强烈对比,成为一种画面外的正面形象; 第二次配出忧郁的管弦乐,表现出追寻正义的陆洁,内心满是伤心困惑。然而这种音乐体现的正义,对于揭露丑恶的叙事艺术来说,显得很无力。 通过观看三部影片,显示出新一代青年导演对电影艺术、技术的追求已经有了很高的水平,但他们对电影的精神与技术如何实现更完美的统一,还有一定的差距。电影对技术的追求是必须的,但精神始终是灵魂,能够让心灵沉浸在艺术享受中,塑造出一种对人有启发、有价值的性格与精神,就是一部成功的电影。 原载:《文学报》2012年12月13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