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总是与众不同,即使拍武侠片也是如此,其最大的不同在于——难懂。一部《2046》,让人云里雾里,就连这作为片名的几个数字,也让人搞不清是指空间还是指时间。《一代宗师》应该是他电影中最易懂的了,可还是让人捉摸不透。 谁是一代宗师呢?如何才称得上一代宗师呢?是靠面子还是靠里子?是凭手段还是凭想法?都是一连串扯不清的问题。影片最后,宫二与叶问分别时,说了一句话:“我爹常说,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我见过自己,也算见过天地,可惜见不到众生。这条路我没走完,希望你能把它走下去。”这似乎是一个指引,可仍然是一串问题。可以说,面子与里子,讲的是空间,是门派或者说江湖;而所谓的三阶段,说的是时间,是个人或者说情怀。 对于宫家特别是对宫羽田来说,叶问是面子。宫家需要叶问来支撑门面,因为马三虽然武艺高强、作风凌厉,但好勇斗狠、锋芒毕露、胸襟狭隘,不能服众,难成大器;而叶问功夫精湛、刚柔并济,有手段,也有想法,且为人低调、温文尔雅,所以深得羽田赏识,也颇受众人拥戴。而宫二则是里子,论功夫,可能叶问比她还略逊一筹。她自称宫家从无败绩,也是出于自信。在金楼比试中,她的确让叶问惊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她还不懂父亲的意思,想要强出头、做面子;她对叶问也尚不了解,所以不肯相让。当然,最后她还是顺了父亲,让了叶问,所谓不打不相识吧。在随后的重要关头,还是她这里子撑起了宫家的面子:在白雪覆盖的车站月台击败了不可一世、认贼作父的马三,收回了宫家武功。这恰好应了她父亲当年的一句话:“人活这一世,能耐还在其次。有人成了面子,有人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也许,她直到最后才真正有所觉悟,“暗事好做,明事难成”,她也有些悔意,“姑娘说,她和你相识了半辈子,实则你不知她,她不知你”。 同样,在整个江湖,也是互为表里、彼此配合。宫羽田在前面唱戏,丁连山在后面搭台。每次要有什么大动作,宫羽田还得找丁连山商量拿主意。有人当宗师,有人要退隐,里子不能让血污了面子,这是江湖与人生滚滚向前的运作方式。从整个电影来看,叶问和宫二是面子,而一线天是里子。一线天的戏份不多,其出镜率还不如灯叔的那只猴子,但他仍然是江湖的重要一环。他做过的许多事情都被推到幕后了,如他带着伤、滴着血坐在火车上,被日本兵所通缉追捕。此时,衣着华贵的宫二从对面起身坐过来,把头靠在他肩上睡觉,让他逃过了一劫。这是面子护卫里子。后来,一线天重出江湖,开一家理发馆谋生,这就是他彻底成为里子了。 那么,所谓的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又是什么意思呢?对宫二来说,她自己本来是大家闺秀,即将成为人妻,可是她不满足这样的安排,偏偏要与叶问争胜;后来更不惜毁约退婚,要为父亲报仇雪恨,从马三那里收回宫家的东西,成就另一个自己。在这样的自我追寻与实现之中,她似乎见到了天地。本来灯叔传父亲的遗言是:“不问恩怨。”她却将之理解为父亲不想为难自己,在拜过佛像后,她的思想更升华为“我就是天意”。当然,这也还说得过去,因为马三投靠的是日本人,她这样做是为民除害,忠孝两全。但她最后没有能够见众生,也就是说,她没有办法过平淡的老百姓生活。婚事已退,人生如棋,落子无悔;而叶问只能是天边的月亮,她虽心中有他,却只能到喜欢为止;她发过愿,也不能收徒传艺,就是她所心仪的叶问,等到花儿已谢了也没有等来她的“六十四手”。最后,她只能靠倚床榻抽大烟来打发时光,且过早地染疾离世。终其一生,说她见过自己,这自己太意气用事;说她见过天地,这天地范围有限;说她未见众生,这却相当致命。 叶问的长处在于见众生。对于功夫,他始终保持某种距离;对于江湖,他也一直有几分恬淡。在他看来,“最难越过的,是生活”。这与宫羽田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虽然他已经做好了北上东北的一切准备,包括买好了大衣,可最终还是欠一个行动,幸好宫二补上了。他隐姓埋名、韬光养晦,不惜求朋友、当衣物,最后离开佛山,南下香港,一切主要是为了生活,当然,其中也有气节:“我这个人喝惯了珠江水,这日本米我吃不惯。”在情感上,他也是内外有别、张弛有度。与妻子相处,他懂得“夫妻之道,在于无声胜有声”。与宫二相遇,纵然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可最终还是发乎情,止乎礼。 宫羽田在交班仪式上,与叶问比的不是武功,而是想法。宫羽田曾经十分欣赏“拳分南北,国则一体”的表达,而叶问的心胸似乎更加阔大:“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强求全,等于故步自封。在你眼中,这块饼是个武林,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所谓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进步。真管用的话,南拳又何止北传。”因此宫羽田对他惺惺相惜,放心交棒与他。这是他们的见天地。叶问似乎不像宫二那样真的拼一口气,点一盏灯,硬要见自己。其实,在见众生时,已经见了自己。自己就是众生,众生就是自己。这就是叶问的天地。在很大程度上,一线天也是如此。他们深知:武学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 《一代宗师》讲精进,也讲回头,即所谓“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宁可一思进,莫再一思停”(马三);“一约既定,万山难阻”(叶问);“从此我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事,回头无岸”(宫二)。这是讲精进。“其实人生如戏。这几年,宫先生文戏武唱,可是唱得有板有眼,功架十足。可惜,就差个转身”(灯叔);“想想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宫二);“老猿挂印回首望,关隘不在挂印,而是回头”(宫羽田)。这是讲回头。精进是见自己,回头是见众生;精进是武功,回头是人情。宫二最后与叶问分别时悟到:“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叶问后来也自语:“或去或留,我选择了留在我的年月,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而马三知进不知退、一意孤行,缺的是这份情、这种悟。当然,一个人真正能够见自己、见众生,有情有义有担当,乃是因为见过天地。世上没有偶然,一切都有上天的美意。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03月22日 (责任编辑:admin) |